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四十章 (一更)

用过晚膳, 杨枝回到内院黄成住处。黄成听见她回来,几乎是飞奔着出来迎接。杨枝从未见过这样的黄成,亦自忖与她并无这么深的交情, 愣了愣, 已听见她连珠炮似的问:“你可算回来了!昨夜你去哪了?是在大人那过的夜?大人说什么没有, 何时救我出去?”

面对她一连串的提问,杨枝一时不知道先答哪个, 干脆一个都未回, 反问道:“你怎么了?殿下昨夜……又来了?”

到了如今这个份上,太子对黄成的心思已成了司马昭之心, 只是这司马昭之心是为何, 却无人知晓。

黄成生的不错, 可太子并非第一次见她。若说是因为那日撞见她沐浴,忽生了心思,也不太像。他贵为太子,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 旁的不说, 便是蓝采薇与韦婵,已是一等一的美人。那位已故的太子妃,杨枝虽未见过, 但看江令筹长相, 便知道差不到哪去。

再者,由那晚在大理寺的情形来看, 太子对黄成仿佛还有几分怨气。

听见杨枝的问, 黄成垂下头:“嗯, 又来了。”

“那他……”

黄成是个藏不住话的人, 一日未见杨枝, 似失了主心骨,此时好容易相见,再也忍耐不住,不待杨枝话落,就急急打断:“他要立我为良娣!”

“什么?!”

“怎么办?!杨枝,你最聪明了,你快帮我想想办法!”黄成道,干脆拉起杨枝的手:“不如我们去找柳大人,他一定会帮我的!杨枝,我不能留在这里!我不能留在这个鬼地方,前后左右都有人看着,坐卧都不得自在,每日一大半时辰都花费在穿衣打扮这些破事上,连出个门都得三申五请……我、我会疯的!”想是愁了一晚上,黄成这一串话一滚而出,连个停顿都没有。

“是殿下亲口与你说的?”杨枝一怔之下,很快找回思绪,问。

“不是。”黄成道:“昨日蓝采薇……就是那个蓝良娣来了,她告诉我的。我昨晚质问太子,他……并未否认。”

杨枝自黄成先一句话出口已是大惊,她比黄成更知道这事的严重——如今东宫太子妃已殁,良娣是目下太子姬妾中最高的份位,这么说来,太子当真是对她势在必得了?

本以为他只是三两日新鲜,这阵新鲜劲一过,柳轶尘找个由头将她换出去即可。他并非强抢民女的恶霸,更何况,就算是太子,在黄成手上恐怕也讨不到好处。谁成想——这可如何是好?

杨枝垂眉凝思,黄成见她那模样,已先一步像没头苍蝇一样打起转来。不及片刻,杨枝只觉头都被她绕晕了,只好止住她,道:“别着急,办法是有的,只是……你得告诉我你与太子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什么都不要隐瞒,包括当日的细节。”

黄成默然片刻,一咬牙:“好,我都告诉你。”

本以为会伴随自己到死的秘密一下子被掀开尘封——黄成断断续续说着,眸光飘远,与往常的无畏快意判若两人。

杨枝默默看着她,似从她身上看到了命运无法挣脱的藤蔓,不觉垂下了眼。

黄成话落许久,杨枝才像是找回自己的声音一般,逡巡着问:“你方才说……太子昨夜又来了……昨夜你们……可发生了什么?”

黄成脸上没半分少女的娇羞,斯须前的焦急无措因为两人的交谈渐渐退去,她不知怎的,反显出罕见的沉定来:“没有。”她干脆摇了摇头:“本来……是会有的……”顿了顿,干脆快速道:“他昨夜醉醺醺来,想强迫于我……我的身手,根本不可能让他近身。但我想着,反正也是欠他的,索性便还了他,于是并未抵抗……不过,他后来不知怎的,似乎泄了气一般,竟没有真的继续下去……在那床边坐了许久,才和我说了声早些睡吧,便走了。”

当日晚上,太子并未再来黄成住处,听闻是去了蓝良娣处。

杨枝一直陪在黄成身边,直到听说太子去了蓝采薇处,才悄悄出门来找柳轶尘。

已近子时,柳轶尘房中的灯却仍是亮着的。杨枝远远瞥见那灯火,忍不住腹诽一句“还提点别人要注意身体,自己却这么晚还不睡。果然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穿垂拱门而过,进了院子。

然而脚刚跨进那院子,杨枝却怔了一怔,只因柳轶尘房中非但点着灯,连大门都是洞开的。忽然想到什么,当下三两步快走,拾级来到门边,果见堂屋一豆橘灯之下,柳轶尘一身单薄青衫,正持卷看的认真。听见动静转过头,觑见她,面上丝毫没有讶色,淡淡一笑:“来了?”

杨枝走进屋,顺手将门带上:“夜里凉,大人就这么开着门,也不怕受凉。”撞上柳轶尘的笑,下意识垂了眼:“大人知道我会来?”

“嗯。”

“为何?”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自饭后至此刻怎么也有个一年半载了,你怎么舍得这么久不见我?”柳轶尘笑。

“大人!”杨枝被他突如其来的调笑弄的脸一红,忍不住嗔斥。

“好了不逗你了。”柳轶尘道:“黄成的事我已知晓,放心吧,她不愿,没人能逼得了她。”

“大人准备怎么做?”

柳轶尘见她那模样,挑了挑眉,不答反问:“你有什么主意?”

杨枝不与他推辞,干脆道:“良娣份位不比一般姬妾,目下太子妃位虚悬,他日陛下若不另指女眷为妃,便只有抬二位良娣之一为妃。因此,殿下立良娣,绝非一句话的事。”

“自然不是。”柳轶尘道:“这当中规程繁琐,太常寺前后要忙少说三个月。”

杨枝一笑:“这便是了——既要经过太常寺,那生辰八字自是要看一看的了。”

“当然。”柳轶尘一笑,已明白她意图:“你想做到哪一步?”

“大人,我觉得殿下不会舍得放黄成走。”杨枝想起黄成告诉她的旧事,道:“就是立不了良娣,亦会想法子将她圈禁在身边。”

“嗯。”柳轶尘不问她为何,只是点了点头:“所以你想冒个险、将她送出京城?”

“不错。”杨枝定定道,抬目觑向柳轶尘:“只是……大人舍得黄成吗?”烛光在她眼底汇成星河,里面繁星杂杂,有说不清的情绪。

柳轶尘霍然掀起眼皮,目光锁在她身上,良久,忽然一笑:“若是……不舍得呢?”

杨枝垂下目光:“若是不舍得,属下的法子就、就做不得数了,大人另想法子吧。”

柳轶尘沉吟不语,盯着她,不知过了多久,却是一笑:“醋了?”

杨枝一个激灵般抬目:“大人胡说什么!”

柳轶尘仍在笑,却未回应她的话,只是道:“我对黄成从无男女之情。六年前,我在京郊乐平县任县令,因办了当地一个恶霸,遭到他伙同土匪报复。黄成的父亲当时是县里的捕头,为救我命挨了一刀,断了条腿。后来他年高染疾,不治身亡,临去前黄成兄妹还小,他将二人托付给我。我受人之托,自然…不能辜负。”

杨枝闻言愣了一瞬——那晚黄成被太子带走时是听郑渠说起柳轶尘是受人之托,却没想到是这般故事。

六年前,他自己其实也不过是个半大小子。

杨枝思忖间,柳轶尘已折身向案,铺开一张素笺。须臾,停笔转向杨枝,见她眉心微拧,料到她心中所想,道:“黄成的兄长在青州,我白日已写了信给他,他会来接应……有她兄长照应,你我自可放心。”

原来他都考虑到了!

这般想着,她不觉有些好奇他方才究竟写了些什么,凑身过来,瞥见那寥寥数字,微微一愕。

三日后,城中巷闾便有小儿次第唱起童谣:“草头黄,宿贪狼;少习武,尤胜男;克父母,累夫郎;一朝进,黄夺皇……”

第四日清晨,太子怒气冲冲地提剑闯进了柳轶尘的居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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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盘算完黄成之事,杨枝就要折回内院去。柳轶尘却叫住她:“明日就是三月十五了。”

“嗯?”

柳轶尘踱步过来,见她一脸懵样,忍不住拿手中的书卷轻敲了下她额头:“是你生辰!”

“啊!”杨枝恍然大悟,旋即一笑:“好多年不过了,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不许我放在心上,许旁人放在心上?”柳轶尘敛了笑意,道。

“大人这是什么话!”

“现下又不在衙中,怎么还叫我大人?”

他步步逼近,离杨枝只有堪堪一掌的距离,杨枝仿佛能感觉到他的鼻息,脑中不知怎的跳出前夜那潮湿的触觉,以及余韵犹存的侵略感,下意识往后缩了一步。他却不依不饶,再次逼将过来,又重复了一遍:“不是已经说好了的么,怎么还叫我大人?”

“谁、谁跟你说好的?!”眼见他低下头来,鼻息离自己愈来愈近,脱口喊道:“柳、柳敬常!”

柳轶尘停了弯腰的动作,轻轻一笑,直起身,减了对她的压迫:“我还是更愿意你叫我二郎。”

杨枝双颊浮起绯色:“你、你有话好好说!”

柳轶尘瞥见她那模样,笑意漫进眼底:“好,你想我怎么说话,我就怎么说话。”

杨枝被他这句话弄的羞窘更甚,“随便你!”轻轻一跺脚,折身就要离开。

却被柳轶尘攥住衣袖:“明日不要去见薛闻苍。”

“什么?”

杨枝一时未反应过来。

“那日薛穹给你送了……礼……后来,你又疑我因偷看你东西才知晓你生辰——不必说,定是他约了你明日相会。”柳轶尘道,口气十分冷淡,隐约还藏着三分不屑。

杨枝这才恍然想起那封红笺,眸光微微一顿,半晌方垂下头,低声道:“我本就未打算去。”

清风拂过树梢,带起一阵沙沙轻响。明月东升西降,岁月从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