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二十七章

次日一早, 杨枝去柳轶尘跟前点卯,郑渠正好大剌剌走进来,足底生风, 步子轻快:“招了, 那方卓氏全招了。敬常, 还是你装神弄鬼的法子好使。”一兴奋,连“大人”都忘叫了, 本来他和柳轶尘就同在左右少卿位置上坐了几年, 因而时常不记得,这年轻后生已然成了自己上司。

“方卓氏说那天打了傅氏一顿, 那傅氏耐不了痛, 跳了井。”郑渠道, 一摆衣袍兀自落了座:“说到底是那傅氏自己跳的,这案子咱们还办不办?”

“为何不办?”柳轶尘道:“什么样鞭笞能令人痛不欲生到跳了井?”

“要我说也是,那方卓氏只是未亲自动手而已,其实与杀人没什么两样。”郑渠自斟了碗茶, 端着盖碗道:“不过这里面另有两层缘故, 一者,那傅氏不过一名丫环,方卓氏却是正经的三品命妇;二者, 有江家和卓家拦在前头, 终归是难办。”

“这件事江家非但不会管,如今只怕已想杀了她灭口。”柳轶尘负手窗前, 遥望天边, 那里初晨的日光为蔼蔼流云镶了道金边, 是个好天。“你去把这事捅给御史台, 他们正愁这开春以来朝中无事, 没得文章写。”

“嘿,还是你小子手段狠毒!”郑渠反应过来,一拍大腿:“你小子要是想为祸苍生,十个江范都不是对手!好,喝完这杯茶我就去燕归楼坐坐,你看,早晚你还得使得上我这大嘴巴!”语气中颇为自豪,杨枝头一回见一个大男人对长舌这件事这般自得的。

“对了,蓬莱阁的朝雾姑娘看不上咱衙里这点钱,没要。”郑渠续道:“她说你救过她一回,无以为报,能为衙里效一回力,也算全了她回报你的一点心意……你何时救过她,啧啧,莫不是又惹了一身风流韵债!”郑渠一脸八卦。

“胡说什么!”柳轶尘急急转身,扫了杨枝一眼:“一点小事,当时杨书吏也在。”

郑渠到了嘴边的盖碗忽然放下来,上下狐疑着打量柳轶尘一眼:“柳大人,你不正常。”他从未见柳轶尘为什么事辩驳过。

柳轶尘拂袖:“你才不正常!”

杨枝听到“风流韵债”几个字,念及昨夜之事,心底浮起一点异样。然只一瞬,脑子又被他话中别个点吸引,不由问:“昨夜是朝雾姑娘扮的傅氏冤魂?”

“是啊,我本打算提了牢里的秾烟,让她扮鬼。可咱们这位柳大人说,朝雾姑娘气质清冷,更适合一些。”郑渠咂嘴道:“咱们这位柳大人,你别看平时和尚一样,见了姑娘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可这姑娘们的特点、好处,她可是一样一样都看在眼里的……”

“郑渠!”柳轶尘陡然拔高音调,愤而打断他,眼角余光扫过杨枝皱起的眉,不耐烦地赶起了人:“你回去吧,本官还有要事办。”

“我一杯茶都没喝完,咱衙里有什么事这般耽搁不及,我怎么不知道……”郑渠埋怨,见柳轶尘已走到自己身边,似要亲自动手赶人,还是有眼力见地起了身。

路过杨枝身边时,忽有一股异香飘来,杨枝脑子还未反应,已叫住了他:“郑大人,你身上那是什么味道?”

“味道?本官每天都洗澡,身上怎么会有味道?”抬袖闻了闻,忽然反应过来:“哦,是这个!朝雾姑娘落了块帕子在牢中,本官正要差人给她送过去。”说着,自袖中抽出条烟霞色的方巾。

杨枝心中一动:“大人那帕子能给我看看吗?”

“这有什么不能的,给你!”

杨枝接过帕子,放到鼻尖一嗅,似兰似桂,还隐约带着一丝菊香,就是这个味道!

难道说那人是……朝雾?

“郑大人,昨夜朝雾扮鬼,大概是什么时辰?”

“子时三刻。”

子时三刻,恰是她与谷君交谈之时,一个人不可能同时出现在相隔半个城的两地,那就是说,绝不可能是她。

京中女子每隔一阵时兴一种香料,或许只是巧合。

“发什么呆呢?”柳轶尘见她眉头微凝,问。

“没什么。”杨枝道:“既然这案子已有了眉目,大人能不能放了秾烟?”

杨枝话落,郑渠将到门边的脚又停了下来,叹道:“那什么秾烟放了倒是不打紧,只是这案子离水落石出还早哩!”

“郑大人何意?”

郑渠觑了柳轶尘一眼,见他未阻,浑身几十张嘴立刻蠢蠢欲动:“昨儿抓回来那陈旺,在牢里自尽了!”

“自尽?!怎么会?”杨枝惊愕:“难道是畏罪?”却立刻否定了自己:“不可能,布局缜密之人是不可能畏罪的,死都不怕,怎会怕别个?”

“是啊。他这一死,线索就断了,这案子啊,还有的查……”

柳轶尘却眉目舒展,看不出一丝愁态:“亦不远了。”

郑渠走后没片刻,小厮来报,回春庐的薛大夫来了。

然小厮话还未落,薛穹已半只脚踏入了柳轶尘的衙房。柳轶尘揉着太阳穴:“你们一个个是规矩都喂了狗么,不请自进!郑渠这样,闻苍你也这样!”

薛穹站的如风中松柏,无丝毫愧色:“我不是来找你的,我来找她。”

柳轶尘眯了眯眼:“找她何事,她正在当班。”

额……大人不是你说给我放三天假的么?

杨枝吞了吞将到嘴边的话。

薛穹冷道:“前日她才受过伤,你昨日还带她出门办案?柳敬常,这大理寺是没人了吗?”

嗯?你怎么知道我昨儿出门办案了,是那个小艾说的?

杨枝下意识地拧了拧眉心,薛穹立刻注意到,轻叹:“我昨儿来了一趟,你不在。”

柳轶尘看着两人眉来眼去,语声微沉:“大理寺的事,还容不到薛神医插手。”若是寻常,他定会解释一句,可今日情形,他反而懒了与薛穹说道的心思。

“薛神医”二字出口,杨枝知道柳轶尘大概有些不快,因柳轶尘与熟人说话,从不这般拿腔拿调。但他究竟为何不快,杨枝也很不解,大抵是陈旺自尽让这案子又新添了些枝节,而薛穹又撞在了枪口上。

于是劝道:“薛大哥,我是自愿去的。”

前两天还是“薛大夫”,今日就变成“薛大哥”了,柳轶尘声音更冷了三分:“你听见了?”

薛穹并不理会柳轶尘的冷淡,缓道:“你昨日将那小艾姑娘送来我处,我可以收留她,但我有个条件……”

“小艾?”柳轶尘道:“哦是了。你收不收留她与我无关,但这条件,你提提也无妨。”他神色冲淡,甚至隐约还有三分倨傲。

杨枝记得,上回两人相见还不是这般针尖对麦芒的。

薛穹同样神色平静,可那平静之下的不快亦十分显见:“我留下小艾,她也得跟我走。”

“她?”柳轶尘淡淡挑眉,半晌,似听到什么笑话似的,唇边扯开一个笑:“这事我不作主,免得你又责我苛待。你问问她自己,可愿跟你走?”

薛穹征询地望向杨枝。

杨枝沉默片刻,一咬牙,摇了摇头。

薛哥哥,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这世间若还有一件事我一定要完成,那便是找到母亲。

薛穹眼底难得流出一点情绪,眉心微微敛起:“为何?”

“人自有青云之志,薛大夫,一个小小的药庐可容不下我们高才的杨书吏。”柳轶尘轻哂。

薛穹仍望着杨枝,似想从她嘴里听到真实的答案。

杨枝却只是道:“对不起,薛大哥,我……”

“那么……薛大夫请吧!”柳轶尘道:“本官与杨书吏还有案子要商谈。”

薛穹在堂中静立良久,末了,终只是一拱手:“那么让某为书吏请个脉吧。”

“好,就在此处。”

薛穹走后,杨枝向柳轶尘道:“大人,我今儿想同你告个假。”

“不准。”柳轶尘淡淡掷下两字。

“不是大人你昨儿才许我三天假的……”

柳轶尘:“你今日自己上我衙房来,便是拒了那假了,如今又想要回来,你当本官是什么?”

杨枝垂了头,一腔腹诽写在脸上,眼眉耷拉着,转瞬没了生气。

“去,把我架子上左起第三格第二排的册子拿给我。”

杨枝领命,耷拉着个脑袋取了册子,随手撂在案上,因下手没轻没重,一撂之下,桌面轻轻一震,柳轶尘悬腕的手冷不丁一抖,一滩墨“啪嗒”一下滴落在素白的纸笺上。

柳轶尘不悦转头,瞥见她那没精打采的模样,轻叹一口气,将手中的笔一搁,道:“看样子今日不准你假我这公也没法办了,算了,本官这回破个例。”

“得嘞!”杨枝始料未及,愣了一瞬,一刹那笑开,似金光刺破云层:“谢大人!大人真好!天下第一好!”

“我天下第一好?”柳轶尘轻笑:“那薛闻苍呢?”

“薛大哥……”杨枝微微一怔,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良心:“薛大哥屈居第二,还是大人最好!”

柳轶尘望着她那笑,明知她在卖乖,还是十分受用:“去吧,姑且信你这回。”

杨枝步伐轻快,走到门边。

“杨枝。”柳轶尘忽然叫住她。

杨枝转身:“大人怎么了?”

“没什么。”柳轶尘张了张口,将到嘴边的话吞了下去,见她面带狐疑,胡乱找补般添了句:“早些回来,公厨葛老爹新捞了几尾鲈鱼,晚饭回来吃。”

杨枝一怔——看样子柳轶尘很是得意新招的这名厨子,这般变着花样炫耀。实在无法想象大理寺以前的伙食究竟是有多差!

还有,这才大清早上,人家厨子捞没捞鲈鱼你都知道了,真不知道该说你日理万机还是闲得慌?

“是,大人。”杨枝揣着对柳轶尘的复杂心情出了门。

她不知道她前脚刚迈出大理寺,柳轶尘后脚就叫来了小厮:“去,跟葛老爹说,现捞几尾鲈鱼上来。”

**

离开大理寺,杨枝上了蓬莱阁。秾烟已经回来了,姐姐妹妹聚作一团,备了火盆给她跳。

蓬莱阁三位头牌,秾烟朝雾醉霞,其中秾烟娇俏,醉霞得一个“醉”字,有几分洒脱之气,而那朝雾,是这三人当中最冷淡的,为人如雾,若即若离,鲜少见她对人笑过。

杨枝到时,朝雾正倚在二楼栏杆处,冷眼见底下嬉闹。

秾烟抬眸间瞥到那个身影,劈开众人,拾级上了楼:“你我往日不对付,但这一回,无论如何是你救了我,我承你的情,日后你的客人我决计不同你抢。”

朝雾斜乜了她一眼:“我并未救你,你不用承情,以前怎样,往后还怎样。”慵懒目光扫过堂下众人,转身自往屋内走去。

秾烟的婢女追上来:“给脸不要脸,呸!”

秾烟不知怎的,看着朝雾那张脸,总觉得熟悉而又陌生。一双高傲淡泊、冷若冰霜的美目竟让她看出几分无措来。她暗道自己坐牢坐傻了脑子,转身怒斥婢女:“闭嘴!往后谁骂她,就是跟姑奶奶我过不去!”

踅身回了一众姐妹中,远远觑见杨枝,展笑迎过来:“杨师父!哦不对,这得改口了,官爷!”

说话间半个身子习惯性倚过来,笑得咯咯响。

杨枝也在笑,却故作嫌弃地撇了撇嘴:“臭死了,快去洗个澡!”

“是~~官爷!”

秾烟收拾完出来,换了一身衣衫,茜红轻罗,香肩若隐若现。杨枝上下细细打量了她一眼,只觉妩媚动人,深感自己这趟来对了。

秾烟落座,轻笑:“杨师父来找奴,只是为了贺奴出狱?”

杨枝见她开了口,也不再和她卖官司,斟了一杯茶,双手奉上:“这回得换我叫你一声师父……我有一件事求你……”

“何事?杨师父但说无妨,只要我能做得到。”

杨枝踟蹰良久,终于一咬牙:“……我要你教我……教我……勾/引人。”

“什么?!”秾烟惊的从座位上一弹而起。

须臾,方试探着问:“杨师父近来可是手头有些紧?我这倒是还有一些体己……”说着,就要转身回屋取钱。

杨枝忙拉住她:“我不、不缺钱!”

秾烟皱眉:“不缺钱学什么烟花手段?”她当初是被家里人三两银子卖来蓬莱阁的,而那三两银子,足够一个穷困人家半年开销。

是以,在她眼中,男人,勾/引,一切魅惑手段,都等于钱。

杨枝面上微窘,扶了扶额,硬着头皮道:“我自有主张,你只管帮我,事成之后,我必有重谢。”

秾烟居高临下觑望着她,似在琢磨她真实的意图——没人愿意当真在烟花丛中讨生活,她是当真将杨枝当个朋友,才不愿她沦落。

然而良久,见她目光沉定,终叹道:“我不要你谢……男女之事,倒是也不难,只是你须得告诉我,那人是谁,是要他动/欲,还是动情?”

杨枝咬牙,良久道:“我不能告诉你他是谁……”

“那我如何判断?”秾烟歪头忖了忖,笑道:“要么这样,你告诉我,他是怎样的人。”

“怎样的人……”杨枝思索了片刻:“……一个绝顶聪明的人。”

“绝顶聪明的人?”秾烟笑了笑,想到一个人来,须臾道:“想让聪明人动情,那是绝难的事。何况在这花楼八年,接客四年,我没见过一个真心的郎君。来的人人嘴上都说着感情,实际心里都是那点欲/望……”

杨枝咬了咬唇:“那就动/欲。”

秾烟笑开来,上下打量杨枝一眼:“这个简单。”

微顿片刻:“杨师父会器乐么?”

杨枝想了想:“会一两样。”

“哪两样?”

杨枝老实道:“从前陪着戏班子跑江湖,学了一点胡琴。”

“……”

“另一样呢?”

“从前帮人办过白事,会吹唢呐。”

“……”罢了。

秾烟叹气,又忖了忖:“杨师父可会烹羹?”

“这个……会的。”杨枝道。当初她就是打着应征公厨的名头才上的大理寺:“为何这么问?”

“凡男女之间,多相处才能有机会。”秾烟笑道,“你那位不比自己找上门来的恩客,你须得像钓鱼一般,将他钓上钩。”

杨枝看着秾烟,好像懂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懂。

秾烟袖帕轻轻一扫杨枝面颊,软语似兽庐中的香烟一般:“既会烹羹,可不就是个筏子?”

杨枝直到傍晚才从蓬莱阁出来,手中捧着一件罗衣,并一壶酒。

秾烟拿出酒时,杨枝连连推拒:“柳……那人不能饮酒。”

“谁说给他饮的,这是给你的。”秾烟轻笑,见杨枝皱眉,补了一句:“素来酒壮怂人胆,我怕你下不了那个决心。”

说毕又是掩面一笑。杨枝被那笑与“怂人”二字一激,立刻接过酒,视死如归般一咬牙:“好,就壮壮胆。”

杨枝走后许久,秾烟望着她的背影又笑了笑:“好好一壶千金渡,被你说的像断头酒。”

千金渡千金渡,春/宵一刻值千金。而男女之事要筏子,酒为色媒人,是最好的摆渡。

作者有话说:

杨枝:大人,我准备拉着二胡吹着唢呐来勾/引你,你觉得如何?

柳轶尘:……我觉得你得自插双目才更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