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那便是了。”杨枝笑着拖了椅子过来, 在他身边坐下:“莫非大人觉得属下貌陋无盐,碰不上大人这般心胸开阔的良人?”
“当然不是!”柳轶尘下意识脱口,抬眸撞上她的笑, 似撞入陷阱了一般, 忙转目避开。
“这不得了!”杨枝笑道:“不瞒大人, 属下这些年南北闯**,名节早已是身外之物。将来能碰上疏洒不计较的良人, 是属下的幸运。纵是碰不上, 也没什么。孑然一身,想去哪便去哪, 自在逍遥, 岂不一样快哉?”
她的声音的轻快, 笑容轻快,连那香囊中的芳草香气,也变得轻快了起来。
柳轶尘始终没有再抬眼,闻她话落良久, 方重重吐出两个字:“定能。”
定能什么, 已无需赘言。
杨枝将他衣袖卷起,素白中衣上赫然一大片血迹。她早间没有看错。
杨枝轻轻替他卷起中衣的袖子,因为血液干涸, 一小片衣衫已与伤口粘在了一起。她只好一点一点将那中衣剪开, 但难免有必须生硬撕开的时候。她抬目看了柳轶尘一眼,柳轶尘面色沉静, 淡淡道:“动手吧, 无妨的。”
他语声温和, 竟有反过来宽慰她的意思。
杨枝仰面望着他, 直直与他目光交汇。柳轶尘躲不开她的眼, 只好迎着她。下一瞬,杨枝手上一动,那最后粘结的一片衣袖被生生从伤口上撕了下来。
已结了痂的伤口登时又有鲜血涌出,杨枝忙拿白纱止住。
从始至终,柳轶尘眉都未皱一下,更不用说出声。但额上却隐约可见点点的细汗,让春日明朗的晨光一照,分外晶莹。
那伤口有寸许长,是短刀生生拉出来的,被血浸透了的肉微微外翻,在那一条白如春笋的手臂上格外扎眼,有一种白玉书生蒙了张阎罗鬼面之感,更添可怖。
杨枝忍不住叹:“大人也太下得去手了,这刀口虽不致命,但若不细心照料,来日少不得要留疤。”
柳轶尘难得笑了:“留疤就留疤,男人还在乎这些?”
杨枝轻笑:“大人这也是腰缠万贯、挥金如土了!”
“此话怎讲?”柳轶尘鲜见露出不解的神情,自哂:“这衙门里谁不知道我是个穷鬼……”
“大人这话要从旁的官员口中说出来,我定觉得他是做作媚上。但大人就……”
是真的穷。
虽然京官俸禄不高,但各处明里暗里的孝敬并不少。不过他嘛,罢了罢了。
杨枝吞下后半句,接着道:“属下不是说真的钱,是拿它打个比方……有钱人家才敢挥霍,穷人家只会精打细算,每一处都小心盘算明白了,才敢花销出去。大人呢……长着这样一张脸,正好比是揣着万贯家财,自然是不在乎这区区手臂上的一道疤,可这要是搁在旁人身上……大人莫非不知这京中男子讲究起相貌来,从来不输女子……”
柳轶尘愣了愣。杨枝将药粉撒在伤口上。他额间沁出了汗,脸也有些红了:“油腔滑调!”
其实他不是不知道自己容貌尚可,当年高中游街,掷果盈车之盛状,他亦是感受过。只是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又有些不一样。
只是到底哪里不一样,他也说不上来。
杨枝不与他争辩,将药粉收起来,自箱中取出一条白纱,在他伤口处缠了两缠,抬首见到他额上细汗,忍不住再一次问:“大人……痛吗?”
这问话纯是多余,她自己受过不少回伤,便是昨日,才被江令筹踹地吐血,因而更是知道,这样的伤口,岂会不痛。
柳轶尘却再次回:“不痛。”
杨枝不由一笑:“大人原来不止喜欢会作不喜,痛也会说成不痛呢!”
不知是她笑得太过轻松,还是那兰香太过蛊惑,柳轶尘竟鬼使神差回了句:“你既知晓,何必拆穿……本官不要面子的吗?”
杨枝一愣,老道学竟与她插科打诨起来!
笑不自觉绽地更开,眼底蔓生出本能的撒娇:“大人要面子,我便不要么?大人说我丑,我一个女孩家,面子往哪搁?”
柳轶尘眸光落在她的笑靥上,似被刺了一下,当即转开。
良久,“那算本官……错了。”一句似有若无的话才从书案上传来,悄无声息又震天动地的。
**
杨枝替柳轶尘包扎好,将药箱放回架上,这时却听见廊外传来脚步声。她忙快步出去开了门,恰好迎上来人。
来人是燕归楼的申冬青,看见杨枝,微怔了怔,立刻道:“柳大人在吗?”
“在的,申公随我来。”申冬青无官无职,但他明显是太子门下,杨枝不敢造次,遂以“公”字相称。
引了申冬青进去,柳轶尘问:“你怎么来了?”
申冬青拱手行礼,道:“大人可是抓了陈旺?”
“是。”柳轶尘道:“殿下可有指教?”
申冬青道:“不是殿下差我来的,是此案相关,我有些线索想禀报大人。”话落向杨枝觑了一眼,杨枝欲往外走,柳轶尘道:“无需避讳,杨书吏为本官记录。”
“是。”
杨枝取了笔,在下首坐下。申冬青立刻道:“小人方才在店中远远看见陈旺母亲进了开源当铺,心下好奇,追了过去。”
“他母亲当了什么?”柳轶尘问。
“这个。”申冬青道,自怀中取出一枚金镶玉牡丹纹饰的耳坠,那耳坠纹饰极为繁复,累丝镶嵌,花心缀着一枚珍珠,成色上佳,一望便知是极贵极重之物。
柳轶尘接过耳铛:“倚翠阁出品?”
“小人不懂,但见这纹饰,京中手粗点的匠人想必制不出来。”
柳轶尘敛眉,立刻差人叫了倚翠阁的伙计来问。伙计一见那耳坠,当即道:“这是去年方夫人在小的家定的!”
“方夫人?”
“是,就是前日没了的……方、方侍郎家夫人。”
恰好早上差出去上陈旺家搜查的捕快也回来了,提着一个厚重的包裹,来报柳轶尘。包裹打开,那里面赫然是千两黄金,足足二十多枚金锭子,码的整整齐齐。
一个小小的家奴家中,怎会有千两黄金!
柳轶尘捡过一枚金锭一看:“去叫富通钱庄的掌柜来。”
杨枝也捡起一枚端详,“大人,这金子有什么门道?”
“金底有钱庄的花印。”柳轶尘道:“京中钱庄出去的银钱都有各自的花印,别处仿印不来。是为了防止兑出去的银钱被人污分量有缺,说不清楚,引起没必要的官司……而且这花印隔一段时日一换,这是富通去冬才换的新花。”
不一时,捕役带来富通钱庄的人,却不是掌柜,只是个缩头缩脑的下人,说是自家掌柜到庄子上去了,要旬日后才回来。
柳轶尘面色未动,随意问了两句,便遣走了那下人。
“大人,那下人在撒谎……”杨枝道。
柳轶尘没有吭声,申冬青却抬目看了杨枝一眼。
杨枝道:“他自进门时两手便互掐来去,想来是紧张之故。”
“寻常人进大理寺,多少都会惶恐。”申冬青道。
杨枝低头:“还有一个缘故……每月初十蓬莱阁的许妈妈都会上钱庄存钱,富通钱庄的钱掌柜素来小心,对待许妈妈这样的主顾,从来都亲自相迎。”
申冬青还要说什么,柳轶尘却打断他:“余廪稍候,待本官更个衣,一同出门。”果然很快换了一身常服出来。
柳轶尘更衣出来,见杨枝仍候在门边,道:“你先回去休息,这三日都不要奔劳了。”
“大人,我想同去。”杨枝道:“我身体没事了,何况是坐车,无妨的。”
柳轶尘默了默,见她目光沉定,须臾:“好,那你来吧。”
上了车,却发现车子并未转南,而是径向东行,杨枝不由纳罕:“大人,我们不去富通钱庄吗?”
柳轶尘没有直接回答她:“京中钱庄,做的都是达官贵人的生意。这些贵人,最怕的便是刑司查访,因此……”
“钱庄一般备有两套账本,直接上门去问,或是掌柜的出面,问不出名堂。何况,掌柜的本就不在店中。”杨枝接口道,却又敛起眉头:“那我们这是去……”
申冬青笑了笑:“大人是想去吃酒了?”
“不错。”
车停在东城尽头的一家小院处,申柳二人当先下车。杨枝走到车辕边,一只手伸了过来,那手臂修长挺直,寻常布衣也穿出绫罗的贵气。
杨枝垂了眼,将手搭在柳轶尘小臂上,下了车。
车子正对着院门,门两边贴着白联,所谓的吃酒,竟是吃白事酒!
申柳二人显见不是头一回来这种场面,略正正衣襟,便往里面走,杨枝赶忙跟上。门口有小厮来迎,柳轶尘却未拿出什么请帖,只是道:“劳驾,讨碗沆瀣浆喝……”
沆瀣浆,甘蔗、萝菔各切方块以水烂煮,可解酒。
然柳轶尘所说的显然不是寻常沆瀣浆,杨枝立刻反应过来——虽到京城不过半载有余,却也听说过沆瀣门的名头。
入我沆瀣门,饮我沆瀣浆。
其实,非但京城,各个地方都有这样的地下帮派,能行官府不能行之事,能得官府不能得之信。
而京城则首推沆瀣门。
杨枝不是没想过去找沆瀣门寻线索。但一来沆瀣门自己本就藏的极深,从无固定之所。二来沆瀣门从不做亏本的买卖,所求之物益重,所易之物益重。她着实,没什么可易的。
小厮觑了柳轶尘一眼,问:“公子可有易物?”
柳轶尘淡道:“大理寺龚大人的人头。”
杨枝一惊,小厮却立刻道:“君上在主持易市,公子且随我来。”遂引着三人穿过院落,出了后门,又拐了三条街,到得一处杨柳环绕的河宅。河宅口并无人把手,进了河宅,小厮又引着他们东穿西穿,走到荒园处的一条石阶前:“诸位请吧。”
石阶却是绵延向下的,一眼望去,黑洞洞的一片。
柳轶尘欲拾级而下,申冬青却拉了拉他衣袖:“公子,我走前面。”
柳轶尘却笑:“无妨。”
几人遂相继下了石阶,石阶大概有三十多级。杨枝心中一级一级数着,每下一级,就感觉天光暗了一点。
到了二十级左右,却见柳轶尘伸出只手:“害怕就抓着我。”
杨枝挺了挺胸膛:“我不怕。”
话落却听见一声女子凄厉尖叫,杨枝脚下本能一乱,错了一个台阶,眼看就要摔下去,胡乱之间抓住了一人的小臂。
黑暗中传来一声轻笑,杨枝收回手,低声辩白:“我……我不是怕的。”
柳轶尘那只手却仍垂在原处,语声轻快:“我晓得。”
三人很快走到石阶尽头,那里有一座石门,左右两个黑衣劲装之人守着,因带着铁甲,看不清面目。
见到三人,不声不响地朝空中吹了一声哨,哨似鸦鸣,半空中传来回应,两人互视一眼,递给三人各自一个木质鬼面,盯着三人带上,才开了门,放他们进去。
石门一开,其后洞天刹那呈现在眼前。杨枝愣了愣,这地底乾坤比想象中要大的多,有数楹院宇之开阔,此时已有不少人头攒动,皆挂着鬼面,往来招呼之声不绝,喧声鼎沸,烛火通明,好似将一整条街的集市都搬了下来。
能在京城之中造出这样的地下城来,着实让人心惊。
柳轶尘瞧见她面色,笑道:“很惊讶是吗?这样的易市沆瀣门少说有十处。”
“那不是半个京城地下都被挖空了?”
柳轶尘寻常书生打扮,手中一柄山河扇,轻轻一敲她额头:“谁告诉你都在地下的。只说是隐蔽之处,未必都在地下。”
“哦。”杨枝应,翻了翻眼皮:“大……公子你说话就说话,别老动手动脚。”
“动手动脚”这词有不止一层意思,柳轶尘不自觉品出另一层意思,将折扇收在腰间,背起了手。
垂首间橙橙烛火映上他两颊,令原本俊美无俦的面容添了一点似有若无的红。
杨枝却未注意,一门心思只转到这地底乾坤上来。这地底下虽然大,但凿工却十分粗糙,四周的墙面看不见任何粉饰的痕迹,上面凿痕斑斑,偶有突出的巨石挡住人视线,此外并无任何遮拦。
中间一个木搭的圆台,台上站着一位少女,衣襟被人扯去一半,方才那叫声大概是她发出来的。台下皆是锦衣华服的男子,此时俱兴奋不已。
杨枝皱了皱眉。申冬青的手按在了腰间的刀上。柳轶尘却面色从容,仿佛未觉。
台边还站着个鬼面客,看身形像是个男子,一身粗布短打,看着与寻常酒楼跑堂无异。
鬼面客一声令下,台下叫价声此起彼伏。“五百两!”“一千两!”“一千两百两!”“……”
既是易市,自要易货,那少女大概就是要易的货。
这样的鬼面客整个地下还有十来位,他们的面具与杨柳等人的不同,是铁面,白冷铁皮铸出恶鬼模样,经这地下烛火一照,更添森然。
杨枝要待说什么,柳轶尘却拨开人群,径向巨石下的一位铁面走去。
“劳驾,在下想与谷君私易。”
那铁面丝毫不奇,冷冷道:“你有什么?”
“大理寺龚大人的人头。”
“好,你且等。”
说着,便踅身至那石后。杨枝还未来得及反应,那人已没了踪影。
不一时又自那巨石后出现,“跟我来。”轻轻一按巨石上的机扩,那里登时出现一道小门,小门后是长长的甬道,因为太矮,申柳二人不得不猫着身子前行。
行了不到一盏茶的工夫,甬道尽头忽然出现白光,四人钻出甬道,才发现原来是一间石室。
石室四壁打磨的十分光滑,远胜方才的粗糙之所。室内一张石床,悬着绡纱帐子。床前一座玉屏,璀璨照人。
玉屏前的石桌边,坐着一位华服女子,那女子带着张白玉面具,通身锦绣,钗环夺目。杨枝自一走进这屋子,便闻到一股异香,似兰似桂,仿佛还掺着一点秋菊的香气,是从那女子身上发出来的。这味道她仿佛在哪里闻过,可一时想不起来,于是深深吸了几口,想唤起脑海深处的记忆。
“谷君。”沆瀣门门主自号“谷君”,杨枝听人说起过。
“柳大人。”
此言一出,杨枝微微一愕——这女子已然知晓柳轶尘来历!
“柳大人今日想换什么?”
“富通钱庄的真账本。”柳轶尘直截了当道。
“大人想拿什么换?”那女子声音轻柔却冰冷,好像冬夜的雾气一般:“龚大人的人头?大人凭什么觉得,本君会在乎龚大人的人头?”
柳轶尘唇边沁出一点冷笑:“龚岳为人急功近利不假,但他还是个胆小之人。他虽眼红本官升官,可无人撺掇,他不是个能轻易下决断的人。从翰林院到大理寺,这对寻常读书人而言,极需决心。而诛杀堂官更是铤而走险,凭龚岳自己,不可能做到此点……龚大人遭了人利用,那人想离间本官与太子,更想离间本官与……江府。”
谷君笑了笑:“大人跟本君说这些官场事做什么?沆瀣门是江湖浮萍,不问庙堂。”白玉面具在灯火下泛着莹润的光,衬着女子窈窕的身姿,让这样一场多少可以称的上对峙的场面多了几分婉约,少了些剑拔弩张。
她声音仍轻柔舒徐,神色隐在玉面后,不可得窥。
柳轶尘哂道:“京中如此张狂行事,背后岂能无人撑腰,你说是不是,君上?”
“大人这话我就听不懂了。”谷君声音带笑:“沆瀣门中尽是低贱之人,大人这么说,莫不是愿意为本门撑腰?”
“本官官低势微,岂敢不自量力。”柳轶尘道,眸光在她盈盈堪握的腰肢上扫了一眼。谷君觉察到他的目光,轻轻一笑:“人道大理寺的柳大人矜冷自持、不近女色,原来也是言过其实……”说话间已起了身,走到柳轶尘身边,脚下却忽然一滑,眼看就要摔倒,柳轶尘下意识伸手一捞,手不可避免地扶上她的腰肢。谷君轻笑:“我说男人嘛……有几个是真不近女色的,不过是人前做戏罢了,你说是不是,柳大人?”
说话间吐气如兰,语调悠悠,连杨枝一个女人见了,都不免沉醉。
柳轶尘连忙撤手,面色讪讪:“谷君自重。”
杨枝瞥见他那慌乱神色,想到方才下台阶时自己抓着他手时他的轻笑与自若,心底不知怎的,浮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悒悒。
“本君轻的很,重不起来。”谷君笑道:“大人方才搂也搂了,觉不出来么?”
柳轶尘面色沉下来,如玉之姿更添霜雪之色:“本官今日来,并非与谷君玩笑。”
“哦?”谷君仍在笑:“那大人要待如何?”
“谷君想让本官猜猜这沆瀣门站的是何人吗?”
“大人喜欢猜谜,难道不是玩笑?”谷君笑道。
柳轶尘盯着那玉面,眸底如一湾深潭:“宝镜生辉,吉祥……”他一字一字说的极慢,话未落,却迎来一句怒吼:“住嘴!”
柳轶尘轻笑:“谷君这生意还做吗?”顿一顿,续道:“谷君只要答应本官,本官便不再往下查探,如何?”
谷君走到柳轶尘跟前,凝望他一眼,踅回桌边,摆袖落座,又笑起来:“做。送上门的买卖,从没有推出去的道理……不过是一个账本,我晚些就让人取了给大人。”
柳轶尘道:“适才是只要一个账本,谷君没应呈,这价码,又涨了……”
“你!”
“谷君此刻不应,再往后,价码还会涨……”
谷君拂袖:“你要什么!”
“方才外间拍卖的女子,我要带她走。”柳轶尘淡淡道,好像在讨要一枚果子。
谷君抬目觑望他,白玉鬼面后投来审视的目光,那目光瞬间又转成了讥笑:“柳敬常,这世间悲苦贫贱之人不计千万,你能救得了几个?”
柳轶尘目色沉沉:“能救得一个,就是一个。”
**
铁面人带三人出了石室,室外易市仍在继续,叫卖声不绝。现下买卖的是和田桑纸,台下有数个商人争先叫价,其中有一个嗓门最大最为阔气的,身材肥圆,身上的锦衣像是裁小了一号。
柳轶尘拿扇子一指:“那就是富通钱庄的掌柜钱万贯。”
杨枝顺着他的扇子望去,不由微惊:“他怎么会在这里?”
柳轶尘笑道:“每年早春胡商都会赶来京城卖货,其中和田桑纸最是抢手。桑纸产数不多,官中想有多少收多少,可又不舍得出钱,只会拼命压价。胡商明面上不敢得罪,私底下每年拿一定的数额交了差之后余下的就都送到这黑市上来卖——钱庄银票用纸以桑皮最佳,上盖防伪墨章层层分明,京中各大钱庄争相抢购。今日正是初八,沆瀣门开易市的日子。”
杨枝立刻反应过来,忍不住低声鼓囊:“大人你已知晓还等着我班门弄斧,在你跟前现眼?”
柳轶尘折身,手中扇子轻轻在她额前一敲:“本官考考你……反应尚可。”
“大人都说了不要动手动脚了!”杨枝捂着额头埋怨。
柳轶尘微微一愕,他并非轻浮之人,她已有言在先,自当谨礼守分才是。可……
“……一时未忍住。”柳轶尘轻道,语速像一划而过的鹭鸶鸟,蜻蜓点水般,却又在湖面留下长长的水痕:“抱歉。”
没忍住……需要忍的是什么,柳轶尘也说不上来。
情难自禁在无声无息处,于无知无觉时,似春华之生发,如四季之迭换。
那钱掌柜正拍到五十斤桑皮纸,一个铁面人拨开人群,向他耳语了几句。钱万贯向石室入口望去,杨柳申三人已出了石门。
东折西绕之后,三人又回了办白事的院前。院门口客人正往来吊唁,主人家面容凄苦,门口的小厮弯腰迎送,看不清面目。
杨枝临上车前看了看那门上匾额,破旧的木额上书着“翟宅”二字。
三人相继上了车,杨枝赫然发现车内已多了一人,正是先前被拍卖的少女——沆瀣门行事果然迅速,说到做到。
少女已换了一身衣裳,素色襦裙,裹得严严实实,全无半点方才衣冠不整的样子。
少女坐在左侧,柳申二人上车,眼皮子都未抬,径坐在了右侧。
车内空间不大,杨枝自然坐在了少女身边。一股沁人的白梅冷香扑鼻而来,杨枝抬目觑了眼对面的柳轶尘,柳轶尘端的像个泥菩萨,面上端正从容,并无一丝表情。
“大人……”少女期期艾艾望向柳轶尘,一双剪水双瞳,尽是小心委屈:“大人买下了奴,奴以后就是大人的人。”
杨枝霍然抬目,却见柳轶尘仍是一张棺材板脸,淡道:“本官并未买你。沆瀣门放了你,你已是自由身。”
熟料那少女一听这话眼泪立刻滚了下来,双手一把抓住柳轶尘衣袖:“大人!大人莫不要奴,大人今日不要奴,奴明日就会被沆瀣门再抓回去的!”
柳轶尘将袖子从她手中抽出:“本官会帮你消去奴籍,你尽可回原父母处去。”
少女脸色立刻变了:“大人!奴求大人不要帮奴消去奴籍,奴本是青州人,青州水患,父母已都没了,奴无处投奔,如今只有大人……”
柳轶尘神色冷淡:“你并没有本官。本官与你毫无瓜葛,本官救你,不过想还你自由。往后你如何生活,就是情愿再回那沆瀣门中去,也与本官无干。”
少女含泪双眸凝望着柳轶尘,似不敢相信他是这般残酷的人,下一瞬,却见寒光一闪,她忽自袖中掏出一把匕首,杨申二人连忙叫“大人小心”,她却将那匕首刺向了自己胸口。
眼见那刃尖已刺穿外衣,却闻“吧嗒”一声,似有什么硬物相交,少女手中的匕首应声而落。
柳轶尘仍袖着一双手,冷着一张脸,面上看不出一点波澜:“水患中好容易活下来的人,当时未死,却在这时候死,姑娘不觉得荒唐吗?”
少女陡经这番变故,一双麋鹿般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轻咬红唇:“大人不肯收留,奴左右也是个死——与其被沆瀣门的人折磨至死,不如此刻死了干净。”
柳轶尘轻轻一抬衣袖:“那你……死吧。”
申杨二人脸色都变了变,申冬青似要说什么,被柳轶尘按住了手。
“好,好!”少女冷笑:“人道大理寺的柳大人是名玉面鬼判,我还不信,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柳轶尘冷道:“姑娘抬举了,本官岂敢越过那些抓你卖你的人去……一个从青州逃荒、无家可归的女子竟知道这个,本官自忖还未如此声名远播,姑娘还要在装吗?”
杨枝也看出了这少女语气神态中的错漏,望着面前玉像般的柳轶尘没有说话。
他当日看自己,岂非亦是如此?
少女亦盯了柳轶尘半晌,忽然扑地一跪:“柳大人救我!”语声带颤,隐有泣音:“奴没有撒谎,大人不收留奴,沆瀣门中的人不会放过奴!”
柳轶尘掀起眼皮,淡淡觑了她一眼,道:“本官可以给你指个出路。”
少女见他方才态度,以为还需再求上一求,没想到他会答应的这么干脆,微微一怔,抬起眼来,一双大眼因蕴着泪水,十分动人。须臾,身子深深往下伏下去,向柳轶尘磕了一个头:“谢大人。”在马车那逼仄的空间里,她的身子小小的缩起来,像一只小猫。
柳轶尘摆了摆手:“不必谢,起来吧。”
杨枝望着她那弯曲的脊背,忽有一种同病相怜之感,伸手扶了她一把。
春日暖阳自车窗投进来,将柳轶尘的冷面照出了一种龛中佛像般的神性。说完这句话,他就阖上了眼,靠在车壁上,衬着那天青的布衣,好像一座晨雾中的远山,广博蕴藉,深沉雅重。
马车辘辘转过几条街,忽在一处店面前停了下来,车夫喊道:“大人,到了。”
杨枝掀开车帘,见是“回春庐”,以为柳轶尘要找薛穹取药,却听见他对少女道:“姑娘,下车吧。”
少女怔了一怔,看见帘外的药庐,似乎明白过来什么,脸色刹那变得苍白:“大人这是要做什么?”
“这就是本官给姑娘指的明路。”
“大人!”少女泣声又起:“大人不要抛下奴!”
“我本就跟你无瓜葛,谈何抛弃?”柳轶尘冷笑道,见那少女仿佛又要跪,道:“沆瀣门让你监视本官,把大理寺的消息传出去,对吗?”
少女半曲的身子僵在了当场,本已苍白的脸色又退了几分血色,连嘴唇也似让白泥漂过了一般。
虽明知她另有所图,可看着她这个模样,连杨枝也开始可怜她——这样的伎俩,莫说柳轶尘,连她都瞒不过。
柳轶尘冷道:“你有你的苦衷,本官不怪你,但也不能收留你……薛太傅家的大公子薛穹知道吗?只要他肯收留你,沆瀣门的人不敢拿你怎么样。”
话落,自腰间取出那柄折扇,递给她:“把这个给薛穹,说本官欠他的账还上了。至于你怎么求薛穹留你下来,那就是你的本事了。不过本官给你个建议……说真话。”
“……请吧。”
少女无奈,眼底水光流动,可饶是如何盈盈的秋波,都抛给了一个石头。
良久,她终于一咬牙,接过扇子,下了车。
少女走后,申冬青也回了燕归楼。马车继续往大理寺的方向行驶。柳轶尘却不再阖目,低头典了典衣袖:“一肚子的问题都快溢出来了,憋出毛病来大理寺还得帮你治……问吧。”
杨枝心底暗骂一句“柳蛔虫”,却含笑开了口:“大人为何把她送给薛大夫?”
“怎么,不舍得?”
杨枝没料到他会反问,一怔之下,讪讪道:“大人这说的哪里话……那样的美人大人都舍得,我有什么不舍得?”
柳轶尘用一种明知故问的眼神斜乜了她一眼,垂目道:“其一,那姑娘手心全是茧,的确是穷苦出身。薛闻苍为人温善,会照顾好她。其二,沆瀣门是江湖流派,只敢在地下张狂行事,薛家的门楣,能令沆瀣门的人投鼠忌器。跟着他,至少性命无忧。其三……”掀眼皮快速在她面上扫过,重又垂下眼睑:“算了,就这两点……”
杨枝没在意他的“其三”,又问:“大人给她那柄扇子,是有什么别样寓意吗?”
“寓意倒没有。”柳轶尘笑了笑:“薛闻苍和我打了个赌,赌我作画不如他。我从未在他面前作过画,他认定我技穷,夸下海口,只要我赢了他,就答应我一桩不违背律法道义之事。”
杨枝微愕——幼稚!
“大人就这般笃定自己能赢薛大夫?”杨枝道:“薛大夫可是名冠京华的。”杨枝见过薛穹作画,孩童年纪就已能栩栩如生,更遑论现下。而柳轶尘……
虽说她未见过,但整个京城作画能胜过薛穹的,只怕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杨枝不觉有些狐疑。
柳轶尘却难得笑得灿烂,俊秀的眉斜飞入鬓,一腔少年人的自傲写在脸上,连日光也被燿的逊色了三分:“那又如何!名冠京华?不过是矬子里拔高子,很值得稀罕的名头么?”
“大人……”你在官场继续这般说话的话……
可能会早死。
杨枝想说什么,终究还是吞了下去。
柳轶尘觑她一眼,面上神色不减:“来日你见到那画就知道了。”
“是是!”杨枝连声应,满脸堆笑——她毕竟也是半个身子迈进官场的人,别的不懂,送到跟前的马屁还不会拍么?“大人定然是赵邳再世,不!就是赵邳活着都比不过大人!”
嗯……拍的略微有些浮夸了。
只怪她被柳轶尘带的,情绪有些过于饱满了。
不过柳轶尘却一反常态地没有斥她“油腔滑调”,反目光沉了沉。因下颌仍是微微扬着的,这一点反差衬的他像将羽化的仙人一般。
杨枝一刹那被美色迷了眼。
柳轶尘反比她先一步回过神来:“还有呢?”
“嗯?”
“黄成的鱼脑袋传染了你?”
杨枝这才反应过来,又问:“那姑娘……其实在大人手里翻不了天,大人为何不留下她?”
“你当我大理寺是什么地方,慈幼局吗?”
“可……”杨枝踟蹰再三,才将已到了嗓子眼的话吐出来:“大人为何……留下了我?”
柳轶尘挑眉:“你拿自己和她比?”
“我和她……”杨枝垂了眼:“……在大人眼里难道有不同?”
柳轶尘觑她,不答反问:“你这般想?”
“大人说过,我亦知晓,我在大人眼里早是司马昭之心……”杨枝捏了捏手心,总算下定主意,定定道:“大人为何留下我?”
柳轶尘看了她一瞬,“只因……”低头笑了笑,也不知在笑自己的荒诞还是这理由的荒诞:“你喜欢笑她却爱哭,本官案前天天卷宗堆积如山,不想找个成日哭丧着脸的触霉头。”顿一顿,目光触及她饱满的额头,和那底下常常笑成一弯新月的眼,不由想起很多年前一个在病床前给他递包子劝他好好活下去的小团子——那小团子也是这般,笑得没心没肺,或者说,更没心没肺。彼时他不知道她从哪里来,后来又去了哪里。她在兄长亡故的那个大雨天突然出现,递给她老邱家的包子,告诉他,兄长嘱托她好好照顾他。
怎么可能?他兄长莫不是疯了?叮嘱一个不过才桌子高的女娃娃照顾他?
是以她后来消失,他也没追究,只当是病重里的一场梦。
面前少女与那小团子的笑有些相似,可又不太一样。她的笑里多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有满园春色,有百蝶穿花,而那春色盛放在他心里,那百蝶的翅膀在他心口扑腾。
是他从未有过的感受。
柳轶尘看着她,舔了舔唇,不自觉却又蓄意良久般地,轻轻补了一句:“我喜欢见人笑,喜欢……见、见你笑……”
杨枝被这一语惊到,霍然抬眼:“大人!”
柳轶尘像做贼被抓了个现行一般,慌忙移开眼:“怎么了!”
杨枝也因惊愕语塞了一瞬,末了像随手捡了句没过脑的话交差:“大人你的病……”
“你才有病!”
“不是大人我的意思是……”
柳轶尘此时已缓过劲来,重新端出往日八面威风的堂官模样,正正衣襟,还挺了挺身:“怎么,郑渠夸得…本官夸不得?”
杨枝下巴快掉到车底下去——你是怎么打脸还打得这么理直气壮的?!
作者有话说:
感谢小可爱们追到这里,接下来我会撒丫子狂更的~希望能得到你们继续的支持!另外,推一下预收《东宫豆腐坊》,追妻火葬场/先婚后爱/带球跑,文案见下~
大灰狼太子v.小白兔豆腐娘子
施姌姌在河边洗衣,想起东街抢自己生意的豆腐西施,正叹自己店中无放浪美人撑门面时,上游淌来个满身是血的男人。
男人生的眉目如画,轩胜霞举。
姌姌想都未想,抱起昏迷的男人就往回拖。
十日后男人伤好,姌姌挂出一块牌子“豆腐潘安”,正式开始营业。
男人处处都好,任她使唤,就是不爱说话不爱笑。
恰逢宫中来人采选秀女,县令欲霸占姌姌不得,将她加入了名单。
世人都知老皇帝病重,没几年活头,这批秀女进宫,少不得是陪葬的命。
姌姌苦思无法,山穷水尽之下主意打到了男人身上。
姌姌:“你睡我的床穿我的衣吃我的豆腐你该不该有什么表示?”
男人:“以身相许?”
懂事。
姌姌深知这是一桩强买的生意,为不让男人觉得糟心,百般对他好。
可男人是个捂不热的毒蛇,在姌姌挺着大肚子时,不声不响跟个野女人跑了。
姌姌抹干净眼泪,转头就给孩子找了个便宜爹。
更关了店,去京城闯一番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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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采办这一年来十分头疼,太子自从回了宫,什么山珍都不爱吃,只爱吃豆腐花。
京城一年开了七十二家豆腐坊,他一家家买过来,太子没一家满意。
还私下派了人马,全天下各地找豆腐花。
指名要老板娘是个独居少妇,团团脸,傻乎乎,给人打豆腐花总会多打一两。
转眼全天下豆腐坊都聘了女店伴,做起了亏本生意。
姌姌的豆腐坊没了竞争优势。
要关张回老家那天,姌姌将最后半桶豆腐花一股脑打给了上门的老伯。
半个时辰后,京城九门紧闭,连只蚊子都飞不出去。
姌姌一家排在出城的队伍中,眼看天色越来越黑,只得往回走。
当是时,一列黑骑飒沓而来,当先一人滚鞍下马,飞奔过来一把抱住姌姌。
“姌姌,我总算找到你了!”
旁边却不合时宜响起一个声音:“娘子,这人是谁?”
姌姌:我、我那死鬼前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