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十六章

“杨书吏上回好不给面子!”江令筹衔笑:“连杯酒也不肯喝。”

杨枝被小孩压的胸口难受,艰难扯出笑:“大人说笑了,小的怎配跟大人喝酒!”

江令筹居高临下乜她,一双桃花目衬着春光,明媚多情。一个恶鬼,却披了一张无双的好皮。

恶鬼轻轻点了点手中的折扇:“你既肯叫我一声大人,自然是我说了算——这敬酒不吃,杨书吏莫不是偏爱吃罚酒?”

杨枝嘿嘿一笑:“大人说笑了,上回我们柳大人说了,实在不是小的不肯,是小的不善饮酒。”

江令筹不减笑意:“拿柳敬常压我?”更往前踱了一步:“你猜怎么着,这些年,不善饮酒这话本官听了没千遍也有百遍,可你再猜怎么着,说这话的人没一个最后不变得好上了黄汤……杨书吏,身在官场怎能不擅饮,不如今日本官便帮你培养培养这本领?”

杨枝讪笑:“大人真爱开玩笑,呵呵,小的不过是小小一介书吏,怎么敢舔着脸说身在官场?”

江令筹仍在笑,笑着笑着忽然脸色一变:“你还知道自己是小小一介书吏,见了本官连跪都不跪?”话落,那白底皂靴直直朝杨枝胸前的小孩踹来,杨枝眼疾手快,一个翻身,将小孩推了出去,自己后心却稳稳挨了一脚,登时吐出一口鲜血。

前天挨过郑渠一脚,现下还没好,又挨了鬼见愁一脚,人家外出打仗都带护心镜,她可能需要一面护背镜。

鬼见愁他爹是个武人,这厮拳脚功夫较之郑渠只高不低。

此刻她方明白,郑渠前天到底还是留有余地。

杨枝趴在地上,只觉后胸穿透了一般的疼,好半天也起不来。江令筹踱到她跟前,仍然在笑:“本官不过让杨书令守守规矩,跪我一跪,怎么就五体投地了呢,本官哪里当得起杨书令这般大礼?”

话未落,已蹲到她跟前。拿折扇挑起她下巴:“本官在京城还算有点名气,你也不出去打听打听,谁敢得罪了我还大摇大摆在这京城的街面上晃。”

见她两手抻在地上,十指全是泥污血迹,心生厌恶,抬起皂靴,眼看着就要踏上右手:“就是这只手,当日将本官推入河中的,对吗?本官从来公平,你哪只手推的我,我就废你哪只手……”

江令筹这一脚下去,杨枝大概率会指骨齐断。

柳轶尘留她在身边,是让她做个书吏。一个右手残废的书吏,还有什么用。

大理寺甲牢她还没去成,她不能离开大理寺……

就在那脚将踏上的一刻,杨枝忽然挣扎着开了口:“江大人不想知道我倚仗的是什么吗?”

江令筹挑了挑眉,脚停了下来。

“柳大人倚仗的是大理寺的官印,是身后的贵人。”杨枝道:“大人可曾想过我昨天见了大人,为何不逃?大人想不想知道我倚仗的是什么?”

江令筹轻笑:“杨书吏给本官解解惑?”

杨枝咬一咬牙,将口中翻上来的腥甜吞下去,凛凛盯着江令筹,一字一顿,从口中吐出几个字:“柳,敬,常。”

江令筹微微一愕,旋即哈哈大笑。

“你觉得我怕柳敬常?”江令筹像听到了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你觉得我昨儿是因为怕才放过了你们?不过小小一个书吏,就算我不敢动他柳敬常,我还不能动你?”

胸中如燃着了一支桐油,剧痛很快肆虐开来。杨枝捏紧了手,道:“大人自然不怕,可大人不必如此,平白树敌非大将军作风。大将军宠大人,但不会由着大人任性,尤其……三小姐及笄在即。”

京中有传闻,江三小姐一及笄,天子便会赐婚太子。江家二女,总要出一个将来能做皇后的人。如今长女已故,江三小姐便已无别的选择。

江令筹眯了眯眼,唇边收了冷笑。

杨枝见缝插针,挣扎着续道:“大人可知柳大人从不饮酒?”

“他从不饮酒,却为我这一小小书吏挡酒,大人不想知道为什么吗?”杨枝道:“京中擅书者不胜凡几,柳大人却将我一个女子带在身边,大人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杨枝眼眸漆黑,因为黑,所以显得格外坚毅肯定。江令筹并不是经受得住威胁的人,但此刻,透过那双眸子,他似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一下子未反应过来,停了动作。

然这停顿只是短短一瞬,下一刻,江令筹兜头一个巴掌扇过杨枝面颊:“我倒是想看看,京中闻名的石头僧,会怎么为了一个臭丫头跟我翻脸!”柳轶尘无父无母,曾被人嘲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又因从来不近女色,被扣了个“僧”的帽子。

这臭丫头的话倒非全无道理,但只一句话说错了——他并不愿令梓嫁入东宫。争权夺势是男人的事,何必要让女孩儿掺和进来。东宫是什么好地方,姐姐已经搭进去了一条命,何苦再让妹妹陷进去。

若是柳轶尘当真与他翻脸,倒是好了。谁都知道柳轶尘是东宫的人。

话落,他抬起手,眼看一巴掌又要落下,屋外却传来一个冷声:“住手!”

杨枝挣扎抬首,见一袭苍青布衣,自光影处快步踱来。其实她不用抬首,那个声音她认得,这个味道她也认得。

古老的风拂过山谷,古老的树抖动枝叶,古老的泉淌过溪石——不变的有山川明月,还有他的温柔。

背着药箱的青年疾步走来:“江大人住手。”

江令筹眯眼望向来人:“薛公子。”薛家在京城是个奇异的存在。薛太傅薛弼,虽官拜一品,却只在崇文馆任个讲学,家中几个公子,经商的经商、行医的行医,还有的,干脆进山当了道士。

但薛弼在天下文人中,影响还在。

江范教子不严,如今更是简略到只剩下两个要求——不得与大理寺的柳轶尘硬碰,不得惹薛家人。

对待薛家人,江老头的策略十分简单朴素,就是熬死薛弼。

薛弼生子颇晚,如今年纪比江范高出不少,兼之体弱多病,前些年还犯了中风。江范很有信心,这一两年就能熬死他。

严禁儿子招惹薛家,不是怕,而是不愿再生事端。

如今朝中微妙的维持着平衡,便是一片羽毛落到其中一方身上,都有可能引发格局的大变。薛家,很有可能便会成为这片羽毛。

“薛公子认识这姑娘?”江令筹问。其实今日薛穹出面他也有些惊讶,薛穹是个世外的菩萨,虽然开庐行医,但只管问诊写方,从不掺和“人间”的事端。

薛穹点了点头,拱手道:“杨姑娘是薛某相识,江大人可否卖薛某一个面子?”

江令筹倒是不想为个丫头一次犯老爹两忌,但仍挑了挑眉:“如何卖?”

“薛某有个方子,能令三小姐短期内不宜婚配。”薛穹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道。

江令筹眸光一动,默然片刻,方直截了当问:“是否伤身?”

“以药辅之,三年内,无碍。”薛穹道。

三年,好,够了。

江令筹定定望了薛穹一眼:“好,那我就卖薛公子一个面子。”手向后一招,带人离开了倚翠阁。

江令筹一走,杨枝挣扎着爬起来:“多谢薛……”

“姑娘别动!”薛穹连忙道,手虚扶了扶她的肩,在她身边蹲下:“手给我。”

杨枝向他递出手。

因在地上所蹭,那只手脏兮兮的,混着血污,甚至可能还有那顽童的尿。她头一回,为自己的脏感到无处遁形。

薛穹探出三指,指节纤长,手背白皙洁净,更胜白玉。杨枝自惭形秽,下意识缩回手,在自己衣服上蹭了一蹭。

薛穹轻轻一笑,旋即亦将自己的手往地上一蹭,像裹面粉一样蹭满灰尘,方道:“医者无忌,姑娘放心。”

可她并不仅将他当个医者。

杨枝怔了怔,垂下眼,任由睫帘遮住底下黯然翻涌的情绪,讷讷向他伸出了手。因柳轶尘的旧公服衣袖断了一截,露出一截小臂来。

杨枝肤色本就白皙,小臂更是雪白莹润,似一截洗净的莲藕。只可惜那莲藕破开了一个口子,上面一道长疤,狰狞丑陋,蜿蜒向上,像一条细蛇,钻进了衣袖里。

疤痕泛白,显然已老,不知是何时落下的。

薛穹为杨枝搭脉,目光不可避免地落在她小臂上。只一眼,他整个人猝不及防地一震,探出去的手也僵在了半空。

久远的记忆如忽然翻滚的沙暴,在意识与理智抵达之前已将他裹挟与吞没。

一颗眼泪,映着午时最热烈的阳光,衬着满屋因打斗而飘起的尘埃,毫无征兆地落在那一截丑陋的疤痕上。

杨枝愣住了。

忙拉袖子去遮那疤痕,却已掩藏不及。

薛穹抓住她欲拉袖子的那只手,目光死死地盯着那道疤。

他是个文弱书生,比柳轶尘还要瘦些,此刻手劲却出奇的大。

“薛大夫,你抓疼我了。”杨枝有些心虚,只好道。幼时跟北军一群臭小子打架,落下了永久的疤,这疤不疼不痒,这么些年,她都快忘了。

薛穹却仍未放手,目光直直与杨枝相对。

良久,才有些莫名地挤出一句:“姑娘可会……扮毛虫?”声音一刹那如冬日的风,带着沙沙的粗粝感,更似在沙漠长途跋涉的旅人,因为干涸,整个嗓子眼都裂了,在灼烧。

不待她答便吃吃一笑,那笑仿佛隔着千山万水,艰难跋涉而来。

杨枝一下子迷了眼。

作者有话说:

柳轶尘,字敬常。改了一下,文中平辈相称统一称字了。

日常招手呼唤小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