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色霜青

平生叹

“谁是你祖母?”

平心而论,平生自认这个问题倒也算不上是探人隐私,毕竟,他如今主宰这九重天上的大小事务,遇到个陌生的小娃儿,随口问一句来历,也似乎是合情合理的。只是,他全然没有料到,他这疑问才刚一问出口,那小娃儿倒像是受了惊的刺猬一般,顿时生出了几分警觉,忙不迭地将身子挪开了少许,就连那粉红色肉嘟嘟的丸子脸也突然一下生出了几分与年龄不合的严肃来,张嘴倒是反问他:“你是神籍司的?”

瞧瞧,那神情,那气度,那言语,那派头,比之他这个北极中天紫微大帝,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呀!

“不是。”平生扬起眉,唇角扬起似笑非笑的纹路,竟然也极认真地对着这个故作严肃的小娃儿摇摇头,可黝暗的黑眸在扫过那小娃儿精雕细琢的五官之时,其间闪过一丝微乎其微的奇异光亮。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这小娃儿,越看,越觉得与她长得又七分相像呵……

“倒也对。”听了平生这样的回答,那小娃儿半信半疑地将他上下细细打量了许久,这才像是信了九成,继续埋下头专心致志的剥着掌心里剩余的葵花籽,嘴里嘟嘟哝哝,含糊不清地念叨着:“神籍司那专司神籍的家伙长得不如你好看。”

这算不算是变相的称赞,或者是恭维?!

平生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也不知是该感到高兴,还是该感到尴尬,只好轻咳了好几声,厚着脸皮将这话当做是赞美。“多谢夸奖。”他唇角扬起一抹笑,眉眼间蓄着云淡风清,可却没有放过此刻正困扰着他的疑惑:“可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是的,这个小娃儿攀爬七宝神树,被人发现竟然毫不慌乱,我行我素,不得不让他怀疑其来历和身份。这玄都玉京之上,就连神祗们也都谨言慎行,不敢造次,这小娃儿却为何毫无畏惧,肆无忌惮?

“既然你不是神籍司专司神籍的,我为何一定要回答你的问题?”那小娃儿似乎很是喜欢葵花籽,剥那瓜子壳的动作极为细致,尔后,将剥好的瓜子搁进嘴里细细地咀嚼,他很是不屑地抬起半只眼来,意态嚣张地瞥了瞥平生,竟是全然没有将其放在眼里,不仅不肯回答,竟然还振振有词地驳斥道:“我姐姐说,你有问的自由,我有不答的自由。”

听罢这样的回应,平生面容上的笑意瞬间消失了。

“你姐姐?”顿了好一会儿,他才继续开口询问,蹙起的眉像是一抹古怪又嘲讽的痕迹,无形中扭曲了他的俊颜,深幽的眼瞳中有阴冷的火焰在跳动灼烧着:“你姐姐又是何方神圣?”

越是交谈,他对这个小娃儿的身世来历越发好奇。

那小娃儿丝毫没意识到平生那表情变化所产生的心理波动,心无城府地继续咀嚼着五香葵花籽,末了,他吐出嚼不烂的壳子,也顺道含糊不清地吐出两个字:“苗苗。”

平生一时错愕,全然没有听清他说的是什么话,眉蹙得更紧了,不由立刻追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我姐姐是苗苗!”那小娃儿似乎是被平生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举动给惹得有些不耐烦了,顿时鼓起腮帮子,使出吃奶的力气加大音量,末了,他长吁一口气,似乎很有些恼怒,把头扭向一旁,埋怨道:“和你说话真费劲!”

平生无言以对……

“你既说你是从一个大珠子里钻出来的,那么,你便如斗战胜佛当日从灵石中孕育出一般,是得天地灵气而成的,无父无母。”沉默了许久许久,无声地睇视着那小娃儿剥食葵花籽的举动,平生好不容易才寻回自己的声音,收起了之前步步进逼的追问态度,将语调尽量放得轻缓柔和,敛去眼眸中的精光,不动声色地微笑,循循善诱:“若是如此,那你想想,你为何会有祖母,还会有姐姐?”

谁知,那小娃儿并不上当,将剩下的葵花籽全都剥完,然后一股脑搁进嘴里,甚为满足地品尝着。将那些葵花籽都吞下肚了,他才慢吞吞地转过头来,对着平生说了一句几乎能将人气得七窍生烟的话:“我姐姐说,你问我,我问谁?”

说完,趁着平生一时错愕发愣的当口,他俏皮的吐了吐舌头,竟然在那细细地枝桠间站了起来,身后那火红的羽翼轻轻扇动,看样子颇有跃跃欲飞的打算。

“等等。”平生低低喝住他,细细盯着他身后轻轻呼扇的羽翼,深不可测的眼中闪着的别有深意的光芒:“你这是打算要去哪里?”

似乎很讨厌平生这有些咄咄逼人的语气,那小娃儿故意努出半截舌头,用手指点着眼皮往下一拉,扮了个滑稽的鬼脸,口头禅似的脱口而出:“我姐姐说,我爱上哪儿去就上哪儿去,你管不着。”

“如此看来,你那姐姐倒甚是不可一世,气焰嚣张呵。”看来,这小娃儿颇为崇拜自己的姐姐,时时刻刻不忘把姐姐挂在嘴边。平生终于被他的这一番言行举止给逗得忍俊不禁了,忍不住感慨有其姐,必有其弟。这小娃儿的姐姐也不知是什么模样,想来,应是比这小娃儿更有趣的吧!?“小娃儿,你可知,这九重天之上,你是第一个胆敢这样与我说话的……”低低喟叹一声,平生一时颇有些无奈,不知自己为何会拿个小娃儿束手无策。

“哦。”那小娃儿应了一声,童言童语的,全然没有意会出平生这感叹背后的含义,反倒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也不知是有意气他,还是无意的安慰:“你放心,会有第二个的。”

接下来,在平生的目瞪口呆中,他扇动翅膀缓缓飞离了七宝神树,那巨大的火红的羽翼像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狠狠地灼烧出一个模糊的影子,在平生的心湖中堪堪荡漾,激起了挥之不去的涟漪。

悄悄捏了个诀子,平生隐匿了身形,暗暗尾随着那小娃儿,只见他一路往前,最后竟是飞到了玄都玉京后山的碧霞溪畔。

而那里,有个身着红色小袄裙的女孩正背着手等着。

和那个小男孩一样,那女孩的背上也有着一双火红的羽翼,梳着包子头,看上去与那小男孩身量相当,颇为扎眼。

正当那小男孩落地之后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看样子是打算吓唬那个小女孩,可那小女孩却冷不防一下子转过身来,粉妆玉琢的小脸上有着和年龄完全不符合的老成,张口便就是低斥:“芽芽,你居然和那人啰啰嗦嗦说了那么久的话!”待得那小男孩嗫嗫嚅嚅地走进了,她伸手狠狠揉了揉那小男孩儿的头,顺势还轻轻拧了拧那小男孩的耳朵算作告诫,语气甚为严肃:“你忘记祖母说过的么,遇到穿紫袍的,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原来,方才那小男孩与平生在七宝神树上的交谈,她都知道。

遇到穿紫袍的,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平生心里“咔嚓”一声响,似乎是冰山的某一角突然坍塌了,顿时觉得有些呼吸困难。他眯起眼,紧紧盯着那一双明显是双生龙凤胎的小娃儿,黝黑的眸中有着零星闪烁的火花,不放过他们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和动作。

这九重天之上,能够穿紫袍的,也就只是他一个而已……

这两个小娃儿的祖母,分明是教唆她们俩见到他就躲……

躲他作甚?

为何要躲?

这其间,到底有何用意?!

被拧了一下耳朵,虽然并不怎么疼痛,可小男孩芽芽苦着脸,脸上全是委屈地表情:“原来,那人穿的就是紫袍么……”低低地咕哝着,他抬起眼来,似乎很是不服气,眼中闪烁着理直气壮的光芒,一派天真地反驳道:“苗苗,我从没见过紫袍,又怎么知道他穿的就是紫袍?!”

被芽芽那非同一般人的思维方式给气得咬了咬牙,苗苗皱了皱眉,看着他一脸的委屈,觉得自己很是无力:“芽芽,你……”她似乎也拿着弟弟没什么办法,好一会儿之后,才伸出手指无奈地轻轻戳了戳他的额心,言语中全是恨铁不成钢:“你这个脑瓜子你装的都是什么?葵花籽么?”

一听葵花籽,芽芽顿时来了精神,抓住苗苗的衣袖撒娇:“苗苗,祖母这次带你去凡间,带了什么东西回来?”为了配合语气,他眨巴眨巴忽闪着大眼睛,那神情如同是惹人爱怜的小兽,令人无法狠下心拒绝。

有点受不了被芽芽揪着袖子撒娇,苗苗瞪着他,拖长了声音:“带了你最喜欢的——葵花籽!”语毕,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荷包,搁在芽芽的手中。

那小荷包里搁着的无疑都是又大又香的葵花籽,芽芽不禁一声欢呼,如同得了什么了不得的宝物一般,在原地蹦蹦跳跳,雀跃不已。

之后,苗苗说了些到凡间去的稀奇古怪的见闻,其间不时提到“祖母”。平生躲在暗处听得清清楚楚,却怎么也想不透那“祖母”究竟是何方高人,有着怎样的身份,直到那剥着葵花籽听得心不在焉的芽芽突然插了一句莫名其妙的嘴:“对了,苗苗,方才那个穿紫袍的说,我们如果真的是从珠子里钻出来的,就是得什么天地灵气孕育的,无父无母——苗苗,我们是不是真的像斗战胜佛那般天生天养,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好吧,虽然于他们而言,是珠子不是石头,可那又有什么区别呢?

“傻子,你以为自己是猴子么?”苗苗顿时气极,只恨自己的弟弟一派天真烂漫太好拐,竟然会被那个“穿紫袍”的给误导了。“我们当然有爹有娘!”在芽芽的头上轻敲了一记,看着芽芽苦着脸委屈地表示抗议,苗苗这才压低了声音,轻轻道:“祖母曾经对我说过,你长得像娘,我长得像爹……”

蹲在溪流边,使劲咀嚼着嘴里香喷喷的葵花籽,芽芽伸了伸脖子,凑进水面,就着那潺潺的溪水照了照,只见那倒影是个鼓着腮帮子,两颊各努着肉的圆嘟嘟的一张脸,顿时全然不经大脑地感慨了一句:“娘长得,还真难看……”

“胡说八道!”苗苗又斥了一句,免不了曲起手指一下重重地瞧在芽芽的头上。

“苗苗,别打我的头,很痛的——”这一下是真的被敲疼了,芽芽捂着被敲的那处哀哀地低叫,眼里都快挤出泪来了,可是,抬起头,他看着苗苗的连,突然像是有什么新发现一般嘿嘿一笑,仿佛瞬间就忘却了所有的疼痛:“哎,苗苗,我突然发现,你和方才那个穿紫袍的,长得挺像呢……”

芽芽这话一出口,自然免不了又被苗苗重重地敲了一记,可是,这句话却如同是投入平生心湖的石子,将那本就不平静的水面给掀起了轩然大波。

平生目瞪口呆地死死盯着那个叫苗苗的小女孩,不说倒没觉察,如今遭了提示,却是越看越觉得,她那五官与轮廓,生生与他自己如出一辙!

这——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

平生不记得自己究竟是怎么回到紫微垣的。

他只知道,直到芽芽和苗苗离开了,他也还立在那碧霞溪边,呆若木鸡,就连自己捏的诀子时效已过,不知不觉现出了身形也没有反应过来。

在他的心里,似乎是有一根极细极细的丝线,将他一直以来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个又一个细节全都穿连在了一起,连成了一个连他自己也不敢置信的事实雏形。

在跨入紫微殿的那一瞬间,他见到了正在大殿内洒扫的红药,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顿时把眉宇一凛,眼中肃然掠过一道光芒,温和的容颜里因此有了抹肃杀的意味,淡然的语调,冷得像是腊月寒风:“红药,替我立刻将云泽唤来。”

红药如今虽然未曾修成仙身,可是,自打凝朱死皮赖脸留在玉虚宫不肯再回来之后,这紫微垣里,她倒算的上是最能近得平生身侧的女子。“帝君,可是出了什么棘手的事?”搁下手里的拂尘,她看着平生透着青白的脸色,神情之间透着疑惑与担忧:“您的脸色似乎不太好——”

狠狠地一闭眼,平生低低喝道:“快去!”

那凌厉的语调并着怒气,让红药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唾沫,立刻像是慌了神的兔子,跌跌撞撞就往大殿外跑,迫不及待地去寻云泽元君。

须臾之后,云泽元君入了紫微殿,却见平生一反常态,站在御座旁侧,手搁在御座的扶手上,将那祥瑞的浮雕给捏得紧紧得,不免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帝君——”云泽元君试着开口唤了一声,却不料,平生毫无预警地转过身来,往昔温和的神情连一丁点的痕迹都不剩,毫无笑意的他,显得格外冷峻且漠然,陌生得像是换了一个人。

云泽元君突然有了些不太好的预感,只是一径低垂着头,没有再度抬头的胆量。

定了定神,居高临下地睇视着云泽元君,平生终是开了口,一字一顿,敲金断玉一般,让人不由打从骨子里发颤:“云泽,近日你彻查清理了神籍司所有的册簿,可发现有什么遗漏之处?”

云泽元君微微颤抖了一下,心悬得高高的,全是忐忑,可表面上还能维持着极镇定的模样,将谎话说得全无一丝破绽:“回禀帝君,那些册簿全都清理妥当了,并没有任何的遗漏……”

平生那紫袍的衣袖拂过御座,耀起一圈金色的弧,清俊的容颜一片阴霾,浓眉紧皱,眼中有冷到了极处的光一闪而过。“还想隐瞒?”突兀地打断云泽元君的言语,平生咬牙切齿地,字句从牙缝间挤出,足以显示他那勃发却也隐忍的怒意:“若是没有遗漏,那么,你倒是告诉我,玄都玉京之上那一双自称从大珠子里钻出来的小娃儿究竟是哪家的仙童?父母是何方神祗仙家?为何册簿之上毫无记载?!”

“那是,那是——”云泽元君语塞了,只是将头越埋越低,似乎还想寻找借口挽回这已经无法挽回的一切。

厉喝一声,平生阴鸷冰寒的黑眸深处,凝著炙热的怒火,熊熊燃烧,让人胆寒:“说实话!”

云泽元君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脸色发白,终是抵挡不住平生怒气的侵袭,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只能无奈地低语:“帝君,属下不敢说……”

一个“不敢”道尽了那一切被掩埋的真相。

能够让云泽元君“不敢”的角色,似乎不用再多言赘述,一个一个全都呼之欲出了。

冷眼看着云泽元君那诚惶诚恐的模样,半晌之后,平生长叹一口气,强压下心肺中因被欺瞒而撕裂般的痛处,沉痛而艰涩地一字一字诉说着:“云泽,你跟在我身边十数万年,我信你更甚于我血脉相连的兄长,却不想,如今,就连你也在想方设法地欺瞒我,蒙蔽我?!”脸上掠过痛苦的抽搐,他深吸一口气,无法抑制身体的颤抖,似乎是从那灭顶的绝望中里勉强拉回几许神智,紧闭痛苦的双眸,就连唇畔的笑也变得凄楚,只是连连道:“好!好!!好!!!”

“帝君……”云泽元君甚为不忍,嗫嚅着唤了他一声,却是说不出一个字来,只能将身子伏低,强忍着心底的煎熬。

其实,这些年来,他未尝不是在受着良知的煎熬,本以为随着日日渐渐过去,一切能被渐渐淡忘,却不想,偏偏是在这时候,被平生给识破了一切。

只是,即便有极重的负疚感,他也是没有胆量坦言真相的。

他要怎么诉说那个痴情的女子所遭遇的一切?

那种就连旁观者也能感受到的锥心刺骨的疼痛,他不忍,也说不出口!

“你下去吧……”仿佛这逼问耗尽了身体里所有的力气,平生颓然坐在御座上,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而云泽元君无声的迅速退了出去,整个偌大的紫微殿,只余下平生一个。

满脸尽是疲惫之色,平生已是完全丧失了平日的意气风发,像是经历了一场从未有过的打击,所有的狂傲不羁全都变成了沮丧,满腔难以言喻的痛苦无法压抑,不断冲击着五脏六腑。

也不知何时,红药悄悄地进来了,呈上了他最喜欢的“广寒银梭”,这才压低了声音,尽己所能地劝慰:“帝君,莫要生气了,元君大人他,也是有苦衷的……”

“红药,你可明白,我如今的感觉?”御座的扶手处,左手五指掐印不觉深陷成沟,平生郁郁地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温热的茶水滑过喉间,却并未觉出什么甘美来,只感到满腔苦涩犹如黄连入腹,难以下咽。停顿了好一会儿,他才继续开口,心底却舔拭到了无法掩饰的萧索:“许多许多事,我疑惑非常,却全然无法探究真相……”

听着平生这样的言语,自然能体会到那种被欺瞒的无力感,红药不免有些心酸。

其实,一切的一切,她虽算不上一清二楚,可云泽元君并没有防备过她,所以,她也算是隐隐约约知道一些。一直没有告诉平生,是因着她时常见云泽元君深锁着眉宇,知道这事必然牵连甚广,也就不敢轻易地透露出什么。

她一直恋慕着云泽元君,自然不会做出卖他的事,可而今——

终于下定了决心,她狠狠咬牙,突然开口问道:“帝君,你还记得以前那位伺候你夜阅公文的千色姑姑么?”

“千色?!”虽然知道这一切肯定会和千色有牵连,但是,许久没人在平生面前提起这个名字,唤出口时,就连平生也略略觉得有些陌生晦涩了。“她怎么了?!”每一个字从嘴里吐出时,他都能感觉到胸中气血都在翻滚,汹涌的浪头一般一浪高过一浪拍打着心扉,虽然明知红药的言语会为他带来新一轮的震撼,可他却逼迫着自己镇定如斯。

“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红药低垂着头,也不知道自己说的这些究竟应不应该,只是深吸一口气,不吐不快:“当日你受伤回来,我亲见元君大人将那千色姑姑给送到紫微殿门口,尔后,那姑姑就入了紫微殿,后来——”

“后来怎样?”见言语突然停留在了关键之处,平生的心狠狠揪紧,急切地追问道。

红药所说的,应该就是他因管了夭枭的闲事而受伤被送回紫微垣,千色竟然主动前来那一日——

“后来,后来……后来,一直没见过那姑姑出来……”红药被催促着,追问着,忍不住有些结结巴巴的。定了定神,她的话尾突然低了下去,垂下眼,蝶翼一般细密的眼睫,在脸上投下晦暗的痕迹:“再后来,没人知道那千色姑姑究竟去哪里了……”

“你说,她进了紫微殿,之后再也没有出去过?”平生顿了顿,突然出声询问,背光的脸庞显出了瘦削和阴沉,晦暗的色彩看起来很复杂。

“嗯。”红药点点头。

“你确定?!”平生咬紧牙关,好半晌才松开,再一次询问,眼中有一闪而逝的痛意,甚至连呼吸中都是苦涩的味道,弥漫着哽住了喉咙,声音比起方才,更显嘶哑。

“嗯。”虽然稍稍迟疑了一下,但红药再度点了点头。

“这不可能!”全然不可置信的,这一刻,平生觉得自己的心底像有什么坚硬锋利的东西正在一点一点地刨着,由浅坑慢慢汇集为深渊,直至把他的心似乎也给刨穿了:“我醒来之后,她明明……她明明……”

他想说,他醒来之时,她明明已是没了踪影,他便以为,她是不告而别……

不知为何,突然就忆起了她当日的模样,她第一次伸手主动地揽住他的颈项,她的手指一寸一寸拂过他胸口的伤处。那时,她道——

从今往后,我会一直留在你身边的。

尔后,她伸手覆住他的眼眸。

再后来,他竟是睡着了!

对了,他为何会睡着?

为何醒来之后,她就不见了?

为何没有人知道她去了何处?

难道,他不知不觉间错过了什么?!

****************

这是平生第二次上鄢山。

说句实话,他总觉得这鄢山是一处极为怪异的地方,仿佛是有什么无形的力量在一直召唤着他,牵引着他。早前,他无数次动过再来此处的心思,一直未能成行,是自以为千色当日不告而别后独居在这里。

那时,她说她心里只有她的亡夫,他又怎么能不识好歹,苦苦纠缠?

可而今,他才算是隐隐知道了一些一直不知道的事。

他辨不清真假,理不清头绪。

越靠近鄢山,他越是莫名其妙地心生恐惧。他希望千色在这里,这样,他便可以放心,可是,这无疑便是说明,她当日的不告而别的确只是为了讨喜而欺骗他,他自然伤怀。可是,若千色不在这里,那么,她却又是去了哪里?

她当日留下那支金丝檀木的簪子,又有何用意?

他无法压抑心底的各种矛盾,只能任由它在血脉与骨髓中增长直到蔓延至四肢百骸。

与前一次上鄢山时所见的景致不同,当初那半山腰上如火如荼盛放的转日莲已是漫山遍野了,可惜,因着时节轮替,正巧是草木衰败之时,那些转日莲并着枝叶茎杆也都纷纷败落,零落成泥碾作尘,呈现出一片枯萎的褐色,带着深重的萧瑟。

那几间简陋的屋子如今还在,就连屋里的桌椅器皿上,也不见什么灰尘,看样子,是经常有人打扫修葺。

平生心中有些喜悦,只道是千色真的独居在这里。

可是,从厅堂一直找到寝房,他也没有如愿看到千色的身影。

寝房之内,床榻上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一件红衣裳,他也不知是着了什么魔,竟然全然不受控制地一把抓起那红衣裳。

那,是一套男子的衣裳。

毕竟,若非特殊的场合,硬是没有哪个男子会穿这种式样的红衣裳的。平生看得出,那是套男子的喜服,一针一线,很是用心,而那式样,他更觉得有些眼熟——

对了,若他没有记错,千色最后一次来见他时,穿着的那身红衣裳,和这件衣裳的样式,应是一样的!

这么说,她那日穿着来见他的,竟然是喜服?!

一时之间,他全然不明就里,想不明白她为何会有这样匪夷所思的举动,直到寒风从那门楣刮了进来,卷起了桌案上那薄薄的一页绢宣,竟是给吹落了地。

那雪白的绢宣上似乎是有着什么自己,历经了太久的时日,已经有些模糊了。

平生躬身拾起那绢宣,却只见那上头题着一阕《南乡子》——

细雨送黄昏,遗梦南柯忆到真,执念萍逢成落寞,贪嗔,缘浅情深各几分。

云过月无痕,彼岸花开不可闻,持手难留来去者,拂尘,犹自悲欢饮水人。

遗梦南柯?执念萍逢?缘浅情深?

彼岸花开?持手难留?犹自悲欢?

他正细细琢磨着这其间的含义,却不知何处刮来了一阵强风,竟是大得将那堆在桌案上的书册也吹拂得哗哗作响,夹在书册里的绢宣也被吹得七零八落,像是漫天飞舞的蝶,洋洋洒洒在整间寝房内乱飞,最后,弄得满地狼藉。

攥紧了手里那页题着词的绢宣,平生望了望那落了满地的绢宣,隐隐约约看出,那些绢宣上抄撰的都是经卷之上用以忏悔赎罪之言,可用的却不是一般的墨,而是与水融合后透着殷红的胭脂!

那些和着水的胭脂,在那雪白的绢宣上留下了极娟秀的行行字迹,像是篆刻一道又一道的伤口,竟让平生隐隐觉得疼痛。

再次躬下身,他打算拾起一张细细看,却不料,衣襟里的那支金丝紫檀木的簪子却是不经意掉落了出来,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铿然之声。

平生愣了愣,倒也不急着去捡拾那绢宣了,转而打算拾起簪子,却不料,那簪子像是入了土一般,极迅速地生根发芽,须臾之间就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更是生出了无数匪夷所思的幻想——

那是一个少年,精挑细选了一根金丝檀的树枝,一边自言自语着,一边细细地打磨,直到将那原本粗糙的树枝给磨制成了一根极光滑的簪子。而他喃喃自语的,全然是对他师父的恋慕与青睐!

在经历了不屈不挠地表白之后,在月老祠里,他终于觅着机会,将那跟簪子亲手簪在了心爱女子的鬓间,与她约定了生生世世,而那女子轻轻微笑,主动亲吻他,他心中喜得如同雀跃!

而他的师父,那个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千色!

原来,这支簪子里留下的,是那制簪人的记忆。

相拥相守的幸福,缠绵缱绻的旖旎,目睹着他人的悲欢离合而自身衍生出的忧郁,一路携手,一切似乎都很突然可却又是那般水到渠成,有过分歧,有过磨合,但,唯一不变的是彼此生生世世一双人的决心。

平生就这么一直看着,看着那些属于别人的记忆,猜想着或许就是那个叫青玄的凡人。只是,越是往下看,他越觉得感觉诡异,不知不觉间,仿佛他已是成了那个凡人青玄,经历着凡俗之间的贪嗔喜恶怒,悲欢哀怨妒,还有他一直不曾体会过的男女之情。

直到那挖心的一幕映入眼帘,那种深切地担忧,那种恨不能以身代替的痛楚,甚至于是毫不犹豫地绝然,感觉逼真的全然像是亲身经历,平生突然震惊了!

然而,记忆像是瞬间告一段落,再度开始的却是属于另一个人的记忆——

背着爱人的尸首硬闯紫微垣的绝然,为了救自己的爱人甘愿入化妖池的决心,锁妖塔内百余年生不如死的身心折磨,还有那再度相逢却不识的黯然与酸楚,绝望与哀恸!

而那个让她绝望,让她哀恸的,竟然是他!

平生惊愕万分地跪倒在地,垂下头,全然无法接受这一切,只觉得腹中似乎是有什么在不断地上涌,挤压着五脏六腑,搅合出了百般滋味!

最终,他张开嘴,竟是一口吐出了那被强灌的三途河忘川水,汹涌的记忆如同潮水奔泻而下,一时之间充斥着他的思绪!

他想起来了,他什么都想起来!

可是抬起头,他却恰好是在这时看到了令他撕心裂肺的一幕——

那是在紫微殿里,她双手覆着他的眼,看着他慢慢熟睡。俯下身,她紧紧搂住他,亲吻着他的唇,喃喃自语着什么,尔后,突如其来的,她将右手狠狠插入胸口,如同他曾在梦中所见的那般,她的胸口喷涌出大量的鲜血!咬牙强忍住疼痛,她的脸色一片触目惊心的惨白,最终,右手蜷缩着,抽搐着,她生生地从胸腔里挖出的是自己的心!

不,其实,那已经分不清是谁的心了。

她的心,何尝不是他的心?

而他的心,何尝又不是她的心?

将那颗心放回他的胸膛之中,她紧紧拥住他的颈项,这才敢留下一直以来强自压抑的眼泪,直到将他的颈间染得一片濡湿。

而他那时沉浸在睡梦之中,浑然不觉,全然不知!

伸手抚触着他的眉眼,她破涕为笑,那神情,有着满足,有着不甘,可最终,她仿若是幻化成了风,就此消逝而去,就连她挖心之时淌在他身上的血迹也没有留下半点……

一切的幻想都消失了,所有的纠缠,俱是化为乌有,剩下的,只是这根早地上熠熠生辉的金丝檀木簪!

他终于明白,为何他会有那宿疾一般突如其来的疼痛了——

他的心在她的身上,她只要一伤心,一流泪,他便也会随之疼痛。

他经历的身体的疼痛,而她,经历的全是不见伤痕却更痛楚百倍的煎熬!

平生呆呆地站起身,看到桌案上那尚未完成的凤冠,还有那当时明明撒了一地,可如今却放在木盆中的玉珠子。抓起那凤冠和玉珠子,他头脑一片空白,只觉那些玉珠子如同一去不再来的岁月和时光,从他的指缝间溜走,落下,滴滴答答,掷地有声。

那时,他信誓旦旦:不管怎么变,我总也还是您的小郎君!

那时,他言之凿凿:只要是我认定的,即便是逆了天命,倒了乾坤,我也决不会放手!

那时,他深信不疑:一日为徒,世世为夫!

那时,他满心期冀:我希望自己的这双手不仅仅是拥抱你,更能保护你!

那时,他无怨无悔:我能够给你,只有这颗心!

……

他一直以为只要自己变强,他就能够保护她,守护她,呵护她,却从没有想到,最终,即便是回归神职,他也仍旧是她以命相护。

他承诺了要保护她,可最终,仍旧是她在保护他,为了怕他疼,她不敢流泪,明明近在咫尺,可他已是不记得一切,而她,明明那般伤心,却还能忍受一切。

他许了她生生世世,可是,不过是被灌下了忘川水,他就将她忘得一干二净!

他甚至一直不知道,她为他孕育了两个孩儿……

她应允他的每一件事,都不曾食言,就连应允了他要做的喜服,最终也是做得那般细致。而他,却似乎没有哪一件事做到了完全!甚至于,当他还在心底自以为是地判定她欺骗他之时,却根本不知,早在千年之前,她便已经带着遗憾与绝望魂飞魄散!

这是他的错!

全都是他的错!

再也无法思考,他再度跪倒在地上,将头埋在腿间,眼中闪过恐惑、惊煌、不甘,最后则是悲怆,在几近悲绝的酸涩中,他只觉得自己所有的人生轨迹开始轰然倒塌垮落,自己像是随之一起碎裂,成了一片片永不能再拼合的碎片。

最终,他只能紧紧握住她留下的那支金丝檀木簪和那张题着词的绢宣,仰起头来,将哽在喉间的心碎化为一声划破长空的悲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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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落非常大的一章,我码得很尽兴,前半段一直在笑,后半段一直在哭,也希望大家可以看得尽兴!

前一段,芽芽和苗苗是双胞龙凤胎,大智若愚的芽芽和少年老成的苗苗,这是一双BH的小鸟人,平生同学拿她们没辙……至于云泽,说得通俗些,他就是个负责户籍地……后一段,平生终于恢复记忆了……不知道这虐得够不够……

希望大家一如既往地留言撒花,留下看文的感受一起分享,同时抚摸derill、123、西风何处、eigugu2010、565375063、ummer、小袋子、lulu、ii、我爱大大等熬夜坚持等待更新的亲!哎,对不起,让大家久等了!

最后,眨巴着眼睛向小P美人表白……俺期待着你的青玄推到师父三部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