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色霜青

结永生

说着这话时,千色的面容甚为平静,可唇角那微微苦涩的笑容到底是泄露出了那么一点情绪,透着点往事不堪回首的苦涩。青玄的眉梢也不由自主地随之缓缓蹙了起来。须臾之后,他收回了视线,不动声色地阖上眼睛,似是在思索什么,好一会儿,复又睁开,黑眸深敛无波,笔直的望向千色,眸中快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

其实,于青玄而言,自己到底还是凡胎肉身,功德尚不足以修得仙身,能够有机会跟着师父一起上西昆仑,自是欣喜异常的,而更让他充满期待的是,他终于觅着契机去看一看那负心绝情的风锦究竟是什么模样了。

能受师父倾心爱慕的男子,定是有别样的过人之处吧?

只不过,饶是这风锦有再多过人之处,单单凭着对心爱之人也能心很绝情地算计,只为了那掌教之职这一点,便就不配受师父的青睐,更是枉称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

一边替师父暗骂着负心汉,青玄一边加重了研墨的力道,仿佛在他眼中,那墨砚就是风锦的替身,活活的要被他磨下一层皮来。

思及南极长生大帝素来的脾性和喜好,千色轻轻地抿了抿唇,提起搁在水盂上的狼毫,在雪白的绢宣上写下了一个苍劲有力的“静”字,垂敛着眼眸语出告诫:“师尊素来严谨,不喜那些轻浮聒噪的脾性,青玄,你到了玉虚宫,切记要谨言慎行,不可随心所欲,妄自尊大。”

说到轻浮聒噪,青玄第一个想起的就是酒痴师伯空蓝,而若从“严谨”的脾性这一点上来看,师父和小师叔应该都是尽得了师尊的真传,所以,他心里也就顿时有了谱,知道自己此行应该做什么,不能做什么。

“师父放心吧,此行去到了玉虚宫,青玄只会给您长脸,绝不会有那丢人现眼之举。”虽然言辞铮铮地做着保证,神色坦然自若,可他心里却已是无声无息掀起了跌宕的波澜。

这一次上西昆仑,他是不屑也懒得与那风锦生隰的,所以,师父根本就不用担心他会有什么不谨慎之处。若是冤家路窄,狭路相逢,他也放得下身段,至多不过垂眸作揖唤那风锦一声“掌教师伯”,就算是给足了其面子与台阶了,至于要怎么当面腹诽,那可就随他的意愿了!

谁让那风锦伤了他的师父!?

反正这六界之中不是也有甚多道听途说的流言,句句均暗示他是师父养了暖床的小男宠么?事到如今,他倒并不反感这些虚假猥琐的传言了,反倒时时一边津津有味听那些不知真相的散仙绘声绘色地描述细节,一边还暗暗欣喜得意。虽然于师徒辈分上头颇不合适,若较起真来,自己博得的身份也不怎么光彩,可不管怎么说,这样一来,至少在众人的眼中,他与师父也得上算是一对了。所以,见到了风锦,他定会做到对师父无微不至,处处贴心,讲个小男宠的角色给扮得尽善尽美,以此印证那些传言,好好地碜一碜那高高在上的负心人!

那厢,千色并没有料到自己这平日里乖巧聪慧的小徒弟,满脑子正在打着怎样的小九九,只是略略点了点头。尔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她语出淡然地提醒着:“你也知道,师父在外头的名声不太好,若是有人借故挑衅,你也要忍气吞声,绝不可仗着自己的本事好勇斗狠,图惹事端。”

千色虽然说得隐晦,可青玄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她言语中的含义,一股难以压抑的愠怒已经随之而起。

“师父都不屑和那些三姑六婆斤斤计较,青玄又怎么会理会那些无聊的挑衅?”勉强地借言语强抑下那愠怒,他平静地抬眸,眼里没有一丝波澜起伏,可心里却已经是打定了主意。师父虽然总是我行我素,不在意他人的看法,可他却不能不在乎。若是此行真的碰上了那满嘴胡言乱语嚼舌根的家伙,若是对师父有半点不敬,他即便不当众撕了那人的嘴,也定会给其留下个生不如死的教训!当然,这些恶毒的想法是不能表露出来的。他不动声色地一边磨墨,一边在心里设计着无数种教训的方式,嘴上还能淡然地应着:“师父莫要想太多。”

“若是这样,便就最好。”千色俯身继续抄经,那浅浅垂着眼眸被睫毛的阴影覆盖了,那如玉的颈项慢慢垂下,若锦缎般光亮的发漫过了腰际,尖巧的下巴以一道精美的弧线溶入纤细的脖子,就连清冷动人的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师尊得道甚久,若是你有机缘能留在玉虚宫,跟在师尊左右,得他点化,自然受益匪浅——”

她的话初听起来,似乎字字在情在理,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可青玄素来听她说话都是双耳直树,甚为机敏的,顿时便听出了点不对味的疑惑来!

“等等!”他低低地唤了一声,打断千色的话,唇和眼角都有些止不住地颤抖,就连牙齿都似乎打了结,发声变得格外艰难,情思万缕在心尖缠绕,身心都如撕裂开来一般,似乎是一直以来惧怕的东西突然出现在了眼前。默然了好一会儿之后,他终于开了口,就连素来清亮的嗓音也带上了一丝暗哑:“师父此行带着青玄一起,莫不是打算要把青玄扔在玉虚宫不管了?”

他素来是什么都不怕的,先前没有遇到师父之时,即便是遭践踏被凌虐,他也认命得毫无怨言。可而今,尝尽了世态炎凉,看尽了人情冷暖,他深知,这世上,唯有师父待他最好,即便是早已过了那需要寻求倚靠的年纪,可他仍旧不得不承认,他在心里是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师父的。

若师父真的打算要将他留在玉虚宫跟着师尊修行悟道,自己一个人回鄢山,那么,他宁肯一辈子毫无长进,只愿留在这鄢山之上,为师父研墨!

“为师怎么丢下你不管?”千色觉察到了他言语中的不自然,暗暗叹了一口气,知他心底到底还是未褪青涩与依赖,便就模棱两可地应了一声,算作是抚慰:“别作这些无谓地担心。”

青玄并不是个好糊弄的人,他也听出了千色言语中某些暗示的意味,知道师父这一次带他上西昆仑定然是有所打算的,一时也没能思索出什么好对策,便也就退而求其次,只愿先得一个口头上的保证:“那师父是打算也同青玄一起留在玉虚宫咯?”

其实,他心里也是有些不自在的。师父若是真的答应了与他一起留在玉虚宫,那么,他与师父固然是不会分开,可师父便势必会常常与身为掌教的风锦不期而遇。说实在话,依照师父的性子,他倒也不是担心她会去吃那回头草,只是不希望她触景伤情,时时面对那负心汉,强作无谓。

这样想着,他便就打定了主意,凡是收敛锋芒,绝不做强出头惹人注目的傻事,最好让师尊觉得他资质平平,不是什么可造之材,那便就再好不过了。即便是迟些日子才能修成仙身,那他也认了。

反正,他也是为了师父,才修仙的!

“若真有那样的契机,你留下了,为师自然也会留下的。”千色应了一声,算做保证,尔后便搁下手里的狼毫,不着痕迹地岔开了话题,“青玄,你近日有否觉得身子有什么不舒服之处?可有腰膝软弱、筋骨酸痛的迹象?”一边说着,她一边伸过手来,握住了青玄的研墨的手!

那一瞬,青玄傻了,胸口一窒,思绪突然被被一抹一闪而逝的恍惚所惊扰!

师父的手无论四季都透着微微的凉意,而他的手心却是火热而温暖的。手被师父握住的那一瞬间,冷与热骤然两相融合,青玄只觉得仿似所有的触觉都活跃到了那被师父握住的手掌上,就连心也似乎是在指尖蹦跳着,一下接着一下。很快的,他便发现,师父握住他的手是在认真地切脉,他便就屏住呼吸,脸已是染上了绯红,只觉得心跳得异常的厉害,好半晌才略略结巴地答了一声:“没——没什么不舒服。”

“为师前些日子就觉着奇怪,你为何洗被子洗得越来越勤,却不知,你最近一直在尿床。”千色细细地切着脉,瞳眸淡睨,眉梢上挑,可言语中却透着关切:“若不是今日为师随口问了问肉肉,只怕还不知你有这迹象。”

听千色提到“尿床”一事,青玄的脸顿时红了个底朝天!

“哎!师父,没,我没尿床!”他总算是知道师父为什么突然为他切脉了。一时之间,他想要解释肉肉所谓的“尿床”的真正含义,可是却又不知该要从何解释起。明明对那些缠绵旖旎的梦境带着羞愧感,只觉得是在某方面亵渎了师父,想要把手给抽回来,可是燥热的身躯却又渴望被那微微带着凉意的手所抚慰,两相矛盾之下,他垂下头,咽了咽唾沫,丹田有一股怪异的热气缓缓窜升,脸颊、手心和全身肌肤没一处不是热得火烫,却只能期期艾艾,嗫嗫嚅嚅:“我,我只是——”

半晌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你如今长大了,为师也知道你有羞耻之心,所以才处处闷着瞒着藏着掖着。”千色也觉察到了青玄的不自在,却只以为他是不好意思,哪里知道他如今已是满脑子的旖旎,这是正色道:“只不过,你早年身子不好,虽说如今已没什么大碍,但这尿床的迹象可大可小,若是一个不慎,为师担心会引起下元不固,心脾两虚,肾气衰颓之症,只恐会落下病根。”

听千色说得认真,说得关切,青玄明明知道自己不该再这么亵渎师父,可偏偏就抑制不住身体的躁动了,感觉那诡异的灼热快速地窜遍了身体,来势汹汹地似乎即将要淹没理智、“师父,我真的没尿床!”他倏地抽回手,生怕自己会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举动来,急匆匆地便落荒而逃,一边往外跑还一边喊着:“您别听肉肉胡说八道!”

直到奔除了寝房,站在屋檐底下,青玄才敢呼呼地喘气,缓解满身的燥热与紊乱的心绪。

望着青玄的背影,千色哑然失笑,心里却是已经打定了主意。

若没有记错,早年她四处游历悟道之时,曾在琅琊山近云峰上发现了不少百年何首乌,如今,既是要去西昆仑,正好顺道去找找,将息将息青玄的身子。

当然,这一晚,不知是因着习惯成自然,还是刻意要掩饰那“尿床”的真相,青玄依旧睡在千色的寝房里。

躺在床铺上,背对着师父,他默默注视着烛火在墙壁上的投影,只觉得师父静静抄经的身影,越看越是绝美,如同一泓流泉,缓慢而温柔地脉脉淌过他的思绪。

他想要伸手去抚触,想要张开双臂却拥抱,紧紧地揽住,却最终只是静静地看着,专注地看着。

这是他要一生守护的女子。

这也是他要用一生报答的女子。

他是人,他是仙,他的一生,于她而言,或许不过弹指一挥,匆匆一瞬。可是,若他能修成仙道,那么,他与她的缘分,便就是永世永生!

与师父永世永生在一起,这是多么美的设想,美得令他瞬间便就被蛊惑了。

*************

安顿好了肉肉,青玄便同千色一道下了鄢山。

可是,才出东极,他们便就遇上了一个甚为难缠的家伙。

其实,青玄一向是不会用“家伙一词”来形容妙龄少女的,可是,也不得不说,这少女实在难缠,而且,她缠着的是——

千色!

“请仙尊收凝朱为徒吧!”

从一开始地不顾一切跪倒在跟前磕头磕个不停,妄图以情动人,再到一路不死心的尾随,一有空闲就贴上来哀求,直到后来尾随到了琅琊山,见拜师不成遭了冷落,便就开始压低声音骂骂咧咧,这个叫凝朱的少女是一只据说已修道数千年的花妖,可是,却似乎并没有足以与修道年限相匹的道术修为,单看她头上那小小的花朵就能看出,她连修成*人形都还有些勉强。

“本座早就说过,不会收你为徒,你死心吧。”一连数日无法摆脱纠缠,千色无可奈何,不得不冷漠而对,冷冷的拒绝示意着她的耐心已是濒临极限。

凝朱显然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那一类族群,立刻咬着词尾,不依不饶地指着一只默不作声的青玄:“仙尊当年坦言绝不会收徒,让凝朱死心,可是,既是不收徒,为何后来又收了他?”

也不知是不是恼羞成怒,她那言辞之间,颇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一字一字,甚至是隐隐带着质问。

听她越发过分,竟然指着青玄喋喋不休,在这刹那,千色终于忍无可忍,停下脚步与她对峙,那张向来便冷漠矜傲的脸上透着令人颤抖的青寒。

“本座无需向你解释任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