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色霜青

休相问

当年男娼馆中最头牌的公子付云川,今时今日用年老色衰来形容,显然是不够的。不消说那微微佝偻的身形和松弛惨白的皮肤,带着一种如同花草临冬时的颓败,就连那张原本迷倒了无数人的俊逸脸庞,如今也已称得上是面目全非,他那眉梢眼角不仅呈现出死亡的气息,唇边那一片极为可疑且可怕的溃烂伤口,更是使得他看起来倒有七分像鬼。虽然极力地想把手缩在衣袖中,可是,却怎么掩盖不住他手背上花花绿绿的丘疹和脓疱!

这个模样,分明就是一具病入膏肓的行尸走肉!

很显然,付云川也认出了青玄,可那表情里除了与青玄一样的错愕,竟然还有着惊惶与恐惧。

“你!你不是已经——”他如同见了鬼一般指着青玄,嘴唇哆嗦言语结巴,身体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如同寒风中窸窸窣窣凋落的枯叶。

青玄没怎么听清付云川的话,只是纳闷于故人相见,他不仅不欣喜,竟然还面露怯色,便就上前一步,伸手刚想要扶住他,问他究竟是患了什么重病时,却见那付云川面上的骇色竟是越来越浓,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终是忍不住夺路而逃!

青玄越发觉得奇怪了,望着那付云川逃走的方向,他一头雾水地想了又想,怎么也想不出一个具有说服力的答案。“师父?”他转过头,以乞求的目光看着千色。

他知道,师父是仙,不能过问凡俗之人的生老病死,一旦过问了,便就可能搅乱生死簿,于身为幽冥阎君的小师叔白蔹而言,没有半分好处,所以,师父一向是不怎么喜欢多管闲事的。至于这一次摊上赵家染坊的事,也是因着要助他修成仙身。只不过,如今他只觉得公子的言行都甚为奇怪,不仅在这小镇上出现,而且竟然如此窘困潦倒,却不知这其间有些什么隐情。之前,他似乎还隐隐听那陈大夫提及,说公子身上患了脏病,便就更是抑制不住心里的惊愕和迷惘。要知道,当年,云川公子名声可是响彻了京都,就连王公贵胄想要见他,也得要捧着大把大把的金银耐心等候。

他想知道公子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甚至于,他还希望师父能够大发慈悲,替公子治好那所谓的脏病。毕竟,在男娼馆里的那几年,公子对他也算是照顾有加,虽不及师父这般,但也算是不错了。如今,要想去管这于己无关的闲事,就必须要请示师父,当然,若是师父不赞同他去管着闲事,他也会立即打消这念头的。

“去吧。”仿佛知道会有这么一番插曲,千色微微蹙了蹙眉头,无可奈何地长叹了一口气,示意他追上去:“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青玄点点头,尽管急着追上去,可是却并没忘记抱起搁在路边的那几匹布。这些布匹可是师父亲自挑选的,全都是给他制衣裤用的,从夏日里做短褂的薄棉到冬日里御寒的袄料,全都置办得妥妥帖帖,一样不少,他又怎能顾此失彼,辜负师父的一番心意呢?

付云川因着有病在身,加之惊慌失措,跑得并不很快。而青玄一路紧紧跟着,终于追着他到了付家的祖屋。

说是祖屋,可如今,那久已失修的破旧草棚子已经呈现出了半坍塌的趋势。那付云川藏身在柴草堆里,一边咿咿唔唔地叨念着什么,一边瑟瑟发抖。见着青玄站在他的面前,更是吓得缩成一团:“你,你,你——”他瞪大双眼,原本便就没怎么梳理的头发,如今更是显得凌乱不堪,只是低低哀求:“你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

“公子,你怎么了?不认识我了么?”青玄见他似乎是受了什么刺激,有点神志不清,只好一眼停下脚步,试图唤醒他的记忆,消除他的恐惧和惊惶。“公子,我是青玄啊,以前伺候过你饮食起居的青玄!”

“青玄,青玄,青玄……”那付云川像是被这个名字激起了某些反应,跟着重复了几遍,可是很快的,他脸上的恐惧之色更加重了,嘴里也开始口不择言地说着一些听似荒诞不经的言语:“青玄,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我当日不应该怂恿你逃跑,更不应该趁着男娼馆的护院去追捕你的时候,自己逃之夭夭……”甚而至于,到了后来,他开始双膝跪地,不断地磕头讨饶,神色也越发凄厉:“青玄,我知道你死得很惨,死不瞑目……可是冤有头债有主,说到底,是那男娼馆的老板弄死了你……我做的孽已经遭了惩罚了……你,你,你,你就放过我吧……”

“公子!?”青玄并不记得付云川说言及的那些事,一时之间,却也不知该如何应对,正在踌躇着,一个女子竟然快速地窜入破草棚外,一把狠狠地推开青玄,冲上去死死地抱住付云川。

青玄本就抱着几匹布料,被她的蛮力给推了个趔趄,脚步一个不稳,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稳住脚步,定睛一看,他发现那冲进来的女子,竟然是之前曾经两度遇见的付秋娘。

“你是什么人,想对我哥哥做什么?”那付秋娘甚为紧张,抖抖索索地查看了一下付云川,发现他安然无事,这才站起身来,明明是个柔弱女流,可是却严词厉色地质问。看到青玄的模样时,她愣了愣,立刻就想起了什么:“哦,我想起来了,你是赵府的——”话到了后半句,她却是没有再说了,许是连她自己也不确定青玄和赵府有什么关系,便就只觉地认定青玄不是个好人,伸手便去捡拾那柴草堆里的柴禾棒,作势威吓地朝青玄挥了过来,一边挥还一边忿忿地轻吼:“走,你快走!这里不欢迎你!”

青玄被逼得连连后退,正打算顺遂那付秋娘的意思离开那破草棚子,却不料,千色已经进来了。

虽然明知师父厉害非常,不易受伤,可仍旧担心那付秋娘手里的柴禾不长眼招呼到师父的身上,完全没有犹豫,青玄立刻扔了手中的布匹,第一时间挡在千色身前。

“付云川。”站在青玄的背后,千色轻而缓地唤了一声,将那名讳无端拖出了些尾音,见付云川的身子抖了抖,顿时眸中便荡漾起冷漠的阴霾,目光凌厉得摄人心魂:“用一条无辜的人命换得一己的自由,如今,你可觉着自己活得毫无愧疚么?”她一针见血,毫不啰嗦,言辞间,没有给付云川留任何的余地。

那原本窝在柴草堆里的付云川听得这话,顿时抖得更厉害了,脸色如同死灰槁木一般难看,明明已是喘息得上气不接下气,却还发出低低的呜咽,拼命将脸藏在手肘间,想借此动作来自欺欺人,借以逃避那些无法逃避的过去。

千色看着他如今的模样,眼眸中没有一丝的怜悯,平静的言语背后掩饰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慑人气息,如同寒冰之中掩藏的火种,随时可能燎原焚烧,变作熊熊火海,将一切吞噬得干干净净:“当日你明知自由无望,竟然怂恿青玄逃跑,拿他做饵,换得一己私利——”略微顿了顿,她冷冷地笑,一字一字地开口:“举头三尺有神明,付云川,你可知,人在做,天在看?!”

本觉得千色的话有些莫名其妙,可是这一刻,付秋娘突然反应了过来,停下手里的动作,愣愣地看着青玄,张口竟问了一个已是语气笃定的疑问:“你就是那个青玄?”言辞之间,似乎是对这个名字很熟悉。

明明是当事人,可这一刻,青玄竟是成了最一头雾水的人,他看了看瑟瑟发抖的付云川,又看了看满脸愕然的付秋娘,眼中有着无数疑问,直觉有什么真相被他给错过了。

付云川缩在付秋娘的身后,听着千色一字一字地斥诉,直觉接踵而来的罪恶感若一把锋利的弯刀,在他的胸口一刀一刀剜着,直到将那里剜出个巨大的空洞,怅然若失的空洞。不,应该说,那空洞早就已经存在了,一直隐隐地噬咬他的良知,如今更是一寸寸地企图将他淹没。而面对即将灭顶的痛苦,他无力反抗。

好半晌他才拉着嗓子哀叫,带着一种苍白无力的辩解:“我知道他被男娼馆的护院抓回去之后,定是没有活路的,我,我——我也不想这样的,可我实在无计可施——”

“他岂止是没有活路?”千色略略拢起眉,一双黑亮没有情绪的眼睛微微一动,不怒自威地打断他的话:“你可知,你害得他被折磨成了何种模样?”

付云川瑟缩了一下,停止了辩解,只是耷拉着脑袋,不敢再抬起脸来。

“青玄,你也是时候想起那些不堪回首之事了。”看着有些不明所以的青玄,千色微微叹了一口气,伸手抚上他的额头,在他的眉心轻轻点了一记,解除了那记忆的封印。

被封印的记忆潮水一般汹涌而来——

青玄一直回忆不起自己是究竟如何遇见师父的,他也知道自己应该是不经意地忘记了一些什么,只记得自己似乎是恍恍惚惚,做了很久的梦,梦里喧闹嘈杂,可是他却睡得很沉,明明很想醒过来,可是却无能为力,只能在那梦境之中反复浮沉,近乎灭顶,醒来之后,见到师父的眉眼,虽然冷漠,没有笑容,可是却让他莫名觉得很温暖,很安全。

那时,他已经忘记了自己生命中曾经经历过的那些黑暗与阴霾,因为,千色封印了他的记忆。

如今,他一一回想起来,却是连自己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曾经有过如此惨无人道的经历。

当日在男娼馆,他无意中听得老板与老板娘商议,要让他接客,说是近日里甚为风行年幼的娈童,而他似乎已是被某个达官贵人看中了云云。知道噩运即将来临,他自然是思索着找个时机逃命的。公子知道之后,不仅处处护着他,拖延时间,还指点他逃跑的路线,他又怎会不感恩涕零?

可谁知,他还没逃出二十里地,就被男娼馆的护院给抓了回去。之后,他才从老板和老板娘源源不断的咒骂中得知,他的逃跑路线居然是云川公子告知老板的!不仅如此,趁着那些护院们去抓捕他时,云川公子竟然收拾细软,趁乱逃得无影无踪。如今,他虽然被抓回来了,但男娼馆毕竟损失了最头牌的赚钱机器,老板又怎会善罢甘休?

他知道,他死定了!

在男娼馆后院的暗室里,他经历了生不如死的三天,尔后,他奄奄一息,被一床烂草席裹着,弃于城外的乱葬岗。

那一年,他不过才十岁!

在他弥留之际,他又如同之前十世那般,再一次看到那如火焰一般艳红的衣裙,只是,这一次,不再是无奈怜悯的旁观,而是不计前嫌的救赎!

师父出手救了他!

师父先是施法护住他的心脉,斥退了要勾他魂魄的鬼差,尔后,又背着奄奄一息的他一步一磕头地上了乾元山,在金光洞前跪了整整十二日,这才感动了太乙救苦天尊,肯为他逆天改命断劫。

最后,师父因着不该擅自插手凡俗之人的轮回转生,触犯了天规,而后又为他承了天劫,被绑在缚仙台上,生生受了九九八十一道天雷之刑!

这天雷之刑,师父已不是第一次受了。

十世之前,因为他的天真和自作痴情,就害得师父无辜受牵连,且还失了神霄派掌教之职。而这一次,师父身受重伤,数年未曾痊愈,还险些散尽了修为!

他从未曾想到,自己的宿命竟然会与师父如此紧密地纠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