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色霜青

小师兄

一条不甚分明的路被朦胧的雾气牵引着延伸至远方,远远望去,似乎有些崎岖,青玄随着千色,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着,只觉周围似乎很是空旷,隐隐约约的,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歌声,低回而轻柔、缓慢且悲凉,透露出的无奈悲怆,带着一股无法言喻的忧伤,在风声中显得虚无缥缈,极为不真切。可是,也就是这歌声,于不经意间摄住了人心,将隐藏在心底最深处的伤痛勾起,在记忆中涌动,悲从中来,无法断绝。

“青玄,一路默背‘放生咒’。”雾气之中,千色的背影同声音都显得很飘渺,明明彼此之间只有几步的距离,可她的声音听起来却像是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这是黄泉路,你身上带着阳气,若是被那些魍魉魑魅的歌声所迷惑,魂魄就会迷路,一辈子在这里徘徊,没办法还阳。”

青玄的心颤抖了一下,连忙默默背着“放生咒”,紧跟着千色的脚步,一点也不敢疏忽。

说不怕,其实是骗人的,一个大活人,如今竟然要去鬼魂聚集之处,能保持外表的镇定已经实属难得,内里怎么可能不心惊胆战?

不过,有师父和他一起,时时不忘提点他,应该也是没什么大碍的。

事到如今,青玄突然觉察到了师父的用心良苦——

刚上鄢山之时,师父日日紧闭着房门抄经,却还不忘隔三差五地便让他去读背那些道教玄门的经注,一旦发现他偷懒,便就不留情面地罚抄个百八十遍。那时,他在几位师叔师伯面前偶有牢骚,师叔师伯竟也笑着劝他勤奋些。

此时此刻他才算知道,那些熟读至倒背如流的经注并着咒语是时时需用的,若是一时忘了后果也不堪设想,又怎能刻意倦怠?

看着千色的背影,他突然觉得有点感动,原来,在鄢山之上的几年,师父虽然没怎么搭理他,可是却并没有忽视他的存在呵!

黄泉路走到了尽头,便是三途河。衬着河岸边那一片如火如荼的彼岸花,那黑黝黝的河水显得更加平静,连一点波浪的声音也听不见,可是却暗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诡谲。

远远的,飘来一叶扁舟,船上那摇橹的艄公看到青玄时,脸色甚为奇怪,很显然是吃了一惊。

青玄只道他是没见过凡人肉身如此肆无忌惮地入幽冥九重狱,便装作没看见那惊诧的目光,上船之后只是看着平静无波的河水。河水之中也传来飘渺的歌声,水面之下竟然隐隐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舞动,青玄定神细细地看,这才发现水面之下漂浮着无数的水鬼,顿时僵直了背脊站好,不敢再好奇地东张西望。

过了三途河,下了渡船,青玄竟然见到了记载前世今生的三生石,本思量着去看看自己的前世是什么模样,可是见千色不声不响,只管步履轻盈的往前走,青玄便也只好打消了那念头,一路小跑地紧跟着。

一路上见着了衣领树下专夺取鬼魂衣物以决断其生前罪业的夺衣婆和悬衣翁,见着了无数在望乡台前哭得肝肠寸断的新魂,明明是很长的一段路,可是却也似乎并没有花费太多时间,等到了九重狱的第一狱玄冥殿,却见那妙广真君盛装以待,亲自在大门处迎接,态度甚为恭敬。

“仙尊要见幽冥阎君大人,为何走这条路?”见到了千色,妙广真君即刻恭恭敬敬地前驱行礼,礼毕之后仍旧谦卑地垂首:“这一路上死物太多,只恐脏了仙尊的鞋。”

“小徒修为尚浅,只能走这条路。”对于妙广真君的恭敬和谦卑,千色似是已经见惯不惊了,保持着客气而疏离的表情:“久不曾来,不知幽冥阎君大人如今可好?”

一提到幽冥阎君,妙广真君的脸立刻变得苦哈哈的,只能无可奈何地摇头:“本也还算风平浪静,可今日,有鬼差从一个修道的狐妖手里领回了一个罗刹姬的魂魄,却不料那罗刹姬入了枉死城,本该判了罪便受刑,可是却发疯似地嚷嚷要见谁谁谁,把正度真君镇守的七非殿给闹的鸡犬不宁。幽冥阎君大人得知以后,大发雷霆,只说要十方冥王真君立刻彻查此事,还打算将那罗刹姬给打入地狱业火,让她魂飞魄散。”说到最后,他叹了一口气,望着千色,突然又像是雪中惊见送碳人,脸上呈现出一丝喜色:“如今,仙尊来了就好,小的们素来最怕幽冥阎君大人生气,您去劝慰几句,小的们日子也能好过些。”

千色不置可否,只是睨了青玄一眼,眼神深藏着不曾被察觉的几分锐利。见他低眉敛目,做出一副跟班乖徒弟的模样,她向妙广真君点点头,由妙广真君引着,一路往幽冥殿而去。

青玄自知此时应该噤声闭嘴,只是,他心里却充满了好奇。本还以为这一次来幽冥九重狱凶险重重,然而,从妙广真君和对千色的态度,他便也多少能猜到,自家师父和那幽冥阎君只怕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至于那个即将被打入地狱业火的罗刹姬,定然就是落到了花无言手中的古蕙娘。

看来,要拿到招魂幡,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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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之前四处流浪,听多了关于阎罗王豹眼狮鼻凶神恶煞的民间传说,也见多了那些城隍庙纸扎铺里狰狞凶狠的阎王画像,所以,当青玄在幽冥殿见到幽冥阎君之时,硬是愣了好半晌也没反应过来。

这这这,这真的是阎罗王么?!

那是个甚为俊逸的男子,一身曳地的黑袍,双眸异常凛冽,唇边脸一丝褶皱也没有,可见是不怎么爱笑的。尤其此刻,他眉宇锁得死紧,高高在上,眼角还有未曾消除的怒意,薄唇紧抿,一张脸甚为严肃,更显得他冷漠得近乎冷酷。

千色迎上前去,敛了眉目,静静地唤了声:“小师兄。”

青玄正要随着千色的脚步踏进幽冥殿,听到千色对幽冥阎君的称呼,一时忘了脚下迈步的动作。

难怪师父竟能召唤鬼差什么的,原来,那幽冥阎君,竟然是她的师兄!

今日他才顿悟,自己无意之中拜了个多么神通广大的师父呵!

明明在初见千色的那一霎心□涌,可幽冥阎君白蔹却还是不怎么高兴地瞥着一旁,还故意端起桌案上的酒杯,以此掩饰:“千色,小师兄还以为你是铁了心再也不踏入我这幽冥殿了。”

语气有点酸酸的,那俊容上的表情没有丝毫改变,只是听似不在意地随口寒暄着,可那疑问背后所蕴含的深意却是需要相交甚久的默契才能参透的:“怎么,今日遇到了什么棘手的麻烦?需不需要小师兄出手相助?”

“今日千色前来,不是打算要小师兄出手解决什么麻烦。”千色仰起头,出语轻柔,若冰泉一般安抚着白蔹。那一瞬,她睫角微弯,眸中原本的凛冽化作了柔和的潋滟,亮若晨星:“我听说,有个罗刹姬在七非殿惹了些麻烦,恼了小师兄——”

她的后半句话突然没了,只是神色泰然地看着白蔹,裹着红衣红裙的身影在空旷的幽冥殿中更显纤细而瘦削。

“敢情,你是来替我解决麻烦的?”白蔹哼了一声,深敛在眸底的光芒让人难以臆测他的心思。静静扫了一眼千色,他明明脸上已经隐隐有了笑纹,却偏偏还要故作严肃,挑起的眉梢显得高深莫测,自言自语地念叨着:“哼,妙广那家伙总是这样,恁地地喜欢多嘴……不过,算他这次没把马屁拍在马腿上……一个小小的罗刹姬,生吞了数十个活人的血肉,乱了生死薄倒也罢了,竟然还敢在大殿之上顶撞正度,叫嚣着要见什么子洳,我已让昭成将她的魂魄拘禁,过了子时便投进地狱业火……”

“不过是不懂规矩的新魂罢了,小师兄何必如此气急?”千色打断他的自言自语,即便是在为她人说好话,也依旧只是淡然。那种神情,淡得几乎没有颜色。“这罗刹姬到底是因枉死而心生怨怒,如今,她又有心愿未了,这么贸贸然让她魂飞魄散,只怕有损功德——”

“功德?”白蔹不满地扬眉,维持着悠闲的坐姿,双眸直勾勾地锁住她:“师妹,你以为我在这终年不见天日之所,还会在乎那玩意儿么?”话语之中,有着诸多不屑,似乎这幽冥阎君之职,在他看来和流放边疆驱逐蛮荒没什么区别。

“小师兄得道多年,法力无边,自然是不在乎的。”慢吞吞的在脑子里酝酿着答案,见他屏息凝神,正在专注的倾听,抬起眼,千色淡淡一笑,坦然与他对视,目光澄澈如水:“只不过,千色的徒儿尚未有成,小师兄不如将招魂幡借与千色,以这可修功德的机会成全他,让他顺利修得仙身,千色自是感激。”

“徒儿?”白蔹疑惑地扫了一眼四周,这才叫道恭恭敬敬在门边垂首而立的青玄,脸色一下子就青了起来。

青玄只看到白蔹那炯炯有神的双眸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却并没有留意到他的脸色,立刻扬起笑脸,小跑步地奔到殿里去,用对付其他师叔师伯的常规办法应付:“小师叔——”

可惜,他那与跟着师父入乡随俗的称呼却被白蔹一声毫不留情面的喝叱给打断了,就连素来如见人爱的招牌笑容也被迫僵在脸上!

“什么小师叔!?”白蔹喝了一声,英挺的眉打了无数个死结,微微眯起的双眸显示他正在努力隐忍的怒气。似乎是打算稳定一下情绪,他顿了顿,那极其缓慢的字眼这才从他的牙缝中一个一个挤出来:“没大没小没规没矩的!这‘携字也是你可以随便称呼本阎君的么?!”

啊?!

一不小心踩着地雷了!

青玄吓得一动也不敢动,根本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这初次见面的小师叔,只好求饶般地看着千色,期望千色能替他解围。

千色静静看着白蔹那隐约透露出铁青的脸,知道他在生气什么,却又不好明说,只能淡淡地出言提醒:“小师兄,你这炮仗脾气真是一点没变,吓坏了晚辈,可不太好。”

听到千色出言给青玄解围,白蔹心尖一窒,嗓音变得暗哑,脸色越发变得森冷吓人。“千色,这就是那传闻里和你相亲相爱形影不离的凡人小男宠么?”他嘲讽地一笑,再望向青玄时,倨傲的神色迅速在已微现怒意的俊容上着抹,刻意耸耸肩,狭长的凤眸微眯,眸光有如星火,辗转闪烁:“你叫什么名字?”

虽然那“凡人小男宠”一词着实不够顺耳,可到底人在屋檐下,青玄连大气也不敢喘,只能毕恭毕敬地回应道:“回师叔的话,弟子名叫青玄。”

“呵,这才几天功夫,你就这么彬彬有礼了?”白蔹轻轻地哼一声,眯起眼,唇角凝结着隐忍的怒气,不急不缓的语调分明是又一个毫不掩饰的嘲讽:“彼时,你大闹幽冥殿,非要本阎君将那错手杀你的仙人给交出来一命抵一命,否则就要闹上九重天找三清六御评理时,可是嚣张得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