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名字的传奇

第三章 喜夜泪

大将军府,华灯满堂,笑语如沸。

刑苍已经换下了上朝的紫袍,穿上了喜庆的红裘。料子华贵,正是风之国特有的狐裘皮,据说一件皮袄,需要收集上百只雪狐的皮『毛』,而雪狐又是天下少有的灵兽,得来极为不易。

但刑苍真正喜欢和看重的,却并不是质料的珍贵,只因为这件皮裘,是他的夫人亲手为他做的。只要是夫人亲手制作的,哪怕粗陋寒酸,难以蔽体,那也是刑苍最珍惜最喜爱的宝贝。何况,这件皮裘,剪裁是那样的合身,缝纫是那样的考究,穿起来,又是那样的舒服!

一想到自己心爱的妻子,哪怕是终日严肃冷酷的刑苍,也不禁『露』出难得的笑容。盈盈的眼波,如花的笑靥,细细的私语,淡淡的芳香。刑苍脑中,又浮现出当初一幕幕的柔情蜜意,温馨欢乐。心里一阵温暖,胸中一阵轻松。

也许外人永远也想象不出,号称“铁血无情”的大将军刑苍,竟会对他的夫人有着如此深厚的感情。那是数十年的生死与共,互相扶持,相濡以沫积累起来的情感。只有他们自己才能体会和感受。有时候,刑苍自己也会感慨:这么多年,假如身边没有这样一位夫人,我刑苍,又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说不定比现在更威风,更成功呢!”妻子当时一边为他端上热气腾腾的参茶,一边很认真的说。嘴角含笑,秋波流转,眼神中,蕴涵着无限的深情。

而他,则是放下手中的茶杯,一把搂过娇羞的妻子,深深的凝望着那双美丽的眼睛,轻声而真诚的说:“没有你,我或许也会很成功,很威风。但是,绝没有现在这么快乐,这么幸福。永远也不会有。”

“将军,妾身……”

“没有你,我就不再是我了,只是一件武器,一样工具,而不是一个真正的活生生的人。所以,夫人,答应刑苍,永远,永远不要离开我,好么?”

“夫君!我……”

他清楚的记得,听完他的这番心声,怀中的玉人是怎样的反应:握着的小手微微颤抖,紧紧贴在他的胸前;灯下清丽的脸上涌出一阵『潮』红,泛出『迷』人的笑容;而那双比明星更为灿烂的眼眸中,放『射』出那样强烈而激动的光芒,令他心神俱醉。

“风风雨雨,生生死死,我将与夫君同在,永不分离,永不分离。”

那一夜,风如倾诉,催人入梦;雪如低语,润物无声。天地之间,仿佛已只剩下他和她。

两个人,足矣。

刑苍正自出神,耳边传来一个熟悉亲切的声音。

“妾身恭迎大将军回府。”

一股柔香飘过,内堂的大门打开,几个宫装少女挑着明灯款款而入,她们身后,一位衣饰华贵,气质高雅的美丽女子疾步而来,走到近前,忽地停下,缓缓施礼。

刑苍一阵温馨,大笑着走了过去,挽起了她的双臂。

“夫人何必多礼!快快起来。”

将军夫人轻轻站起,眼望着面前神采飞扬的夫君,面上掠过一丝难以抑制的喜悦,却竭力保持着平静恬淡的神『色』。

大将军是风之国威严与铁血的象征,即便是在家中,即便是面对亲如夫人,也不能在旁人面前显『露』出那种温柔与深情。这一点,虽然大将军本人并不在意,但夫人却十分小心,只要有第三人在场,她就必须保持这种近乎于冷淡的礼仪。一切都是为了将军的威严。她忍得住!只有她才知道,在那坚毅冷血的外表下,隐藏着多么丰富脆弱的情感。

“夜廷这么晚,将军辛苦了。”说着,亲自上前,端出了亲手熬炖的鲜美煲汤。

“这『乳』燕寒参,是将军最喜欢的。于将军身体精力亦是大有裨益。”

刑苍当然知道妻子的『性』格,于是勉强压下心中的柔情,接过煲汤,淡淡的说:“如此,有劳夫人费心了。”

甫一揭盖,满屋生香,忍不住叫道:“好香啊!夫人好手艺!”

夫人嗔怪地悄悄瞪了他一眼,连忙对周围的下人们说道:“好了,这里没你们的事情了,先下去吧。”

刑苍忍住笑,呼哧呼哧的大口喝汤。

不一会,堂上已只剩下夫妻二人。一只兰花纤手从旁边递上来,在他的后脑上轻轻弹了弹。

“你呀,跟你说了多少遍,在别人面前,一定要威严庄重,要像在朝堂军营中一样。你看你刚才,简直像个小孩子,哪里有半点大将军的神情气魄?”

刑苍呵呵一笑:“夫人,这里可是大将军府,咱们自己的家。难道也要像在外面那样罗里罗嗦,三跪九叩?”

夫人坐在他的面前,心疼的说:“慢点儿慢点儿,刚热过的,小心别烫着了。你呀,这样子简直和舒儿一样馋。”

刑苍笑眯眯的放下碗,问道:“好了,夫人莫怪,下不为例。”

夫人也笑道:“油嘴滑舌,屡教不改。”

两人相对又是一阵微笑。慢慢的,刑苍握住了夫人的手,轻声问:“对了,孩子们呢?”

夫人任由他抓着自己的玉腕,柔声说:“倩儿身子有些不舒服,先回房休息了。舒儿跟着忠伯他们一起,到风神广场看庙会了。不知又要闹到几时才会回来。”

刑苍笑了笑:“这小子,果然顽皮,像极了当年的我。”

夫人又弹了他脑门一下,道:“淘气胡闹,还好意思说。”继而皱眉道:“倒是倩儿,身子一直虚弱,久病缠身,唉,好教人担心。”

刑苍安慰道:“夫人不必焦虑,倩儿虽然先天弱了点,但上次御医不是也说了么,精心调养,年岁一长,也就慢慢恢复了。刘御医医术高明,他说的话,哪儿有错过?”

夫人点了点头,低下头去,久久不再说话。

刑苍深悉妻子『性』情,见她如此模样,柔声道:“怎么,阿瑶,你有心事么?”

夫人听他唤出自己闺名,面上一红,轻轻“恩”了一声,仍是垂头不语。

刑苍把身体靠了过去,轻轻把妻子拥入怀中,轻轻说道:“阿瑶,有什么心事,说出来让我听听啊!别闷在心里。”

夫人犹豫了一阵,抬首凝望着丈夫,说道:“我,我有话想要问你,你可不许生气。”

“自然不气,怎么会生气呢?阿瑶,你问吧!”

夫人仍是颇为踌躇,半响,方才鼓起勇气,低声问道:“夫君,今日夜廷,议的,可是出兵之事?”说完,头又已经深深低下。

刑苍嘴角一抖,面『色』渐渐沉了下来,怀抱妻子的双臂也慢慢僵硬起来。

“夫人,你是怎么知道的?”语气冰冷,已是平时对朝中诸人的那种淡漠语调。

夫人不敢抬头,小声道:“我,我是自己猜测的。”

“哦?自己猜测?”刑苍轻轻重复了一句。

夫人的声音越来越低:“我见你最近神『色』紧张,常常在演武堂通宵达旦,数日不出,军中诸将又是时常过府寻访,所以,才猜是要出兵之事。”

刑苍已经放开了妻子,缓缓站了起来,走到窗棂之前,久久不曾出声。

背后,传来夫人幽幽的声音:“夫君,你,你说过不生气的。”

刑苍心中猛地一痛,转过身来,看着已经泪流满面,惶恐委屈的爱妻。

忍不住一声长叹,大步走上去,又一次紧紧搂住那娇小的身子,缓缓道:“不错,你猜得很对,的确是要出兵了。”

夫人的身子一个寒颤,美目中的光芒渐渐黯淡下去,喃喃说道:“哦,这样啊。你,又要去打仗了。打仗……”

两人长拥无言,良久,夫人缓缓问道:“想来,又是你提议出兵的?”

刑苍略微点了点头,心中突然感到说不出的苦涩。

夫人已经止住了泪,满怀幽怨的说:“你,总是很积极的。唉。”

之后,又问了一句:“那,是什么时候?”

刑苍沉声道:“圣断已下,三日之后,全军出动,先锋骁骑营明日便要动身。”

夫人愣愣的倚在他的怀里,灵魂却早已离开了身躯,只是颤声道:“三天,只有三天么?”

刑苍再也说不出话,只是紧紧的抱住了怀中的妻子。

突然,门外一个清脆的童声打破了房中的沉闷气氛。

“爹,娘,舒儿回来了!”

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子,穿得像个棉花包似的兴冲冲地闯了进来。两眼又大又圆,咕噜路地『乱』转,一副顽皮捣蛋的神气,手上还拿着一大把冰糖葫芦炒豆年糕之类的零食小吃,满嘴上都是白花花的油渍。

后面一大群仆人跟班急急忙忙地追了上来,一叠声地叫唤:“少爷,少爷,老爷夫人在堂上议事,莫要打搅啊!哎呀!快回来快回来!”

刑苍和夫人当然早已分别站开,两个人的神『色』多少都有点尴尬和不自然。刑舒一头扑到母亲怀里,又是笑又是闹。夫人微微皱了皱眉『毛』,柔声和他说起话来。

刑舒缠完母亲,看见一边高大的父亲,高声叫喊着:“爹爹,爹爹,舒儿想你啊!”说着,又是一头扑了过来。

刑苍望着年幼的儿子,心头又是一阵抽痛,一把搂过儿子,把他高举过头,连转了两三个圈子。

夫人却已平静了下来,轻声道:“舒儿别闹了。你爹爹夜廷回来,要好好休息才是。你快回房吧,今天也该疯够了。”

说着,已吩咐下人把一脸不情愿的儿子拉了下去。

房内,又恢复了一片安静,但气氛,却与方才的沉静大相径庭。

终于还是夫人打破了这难堪的安静,她站得离刑苍远远的,慢慢说道:“夫君,我听说,听说神相大人已经回来了。”

刑苍轻轻“哼”了一声:“哦,是么?”

夫人眼神闪烁,显见又是十分犹豫,但最终,还是下了决心,说道:“他,他今日来见过我。”

刑苍的脸『色』果然变得更为冷竣,冷冷说道:“见过你,在将军府么?”

夫人摇了摇头,慢慢说:“是在风神殿。”

刑苍走到桌边,倒了一杯茶,仰脖一饮而尽。冷笑道:“他说了些什么?”

夫人面『色』苍白,轻声道:“他只是向我们问了个好,祝我们幸福。”

刑苍头也不回,涩声道:“就这么几句?”

夫人的面『色』更加苍白,额上已经渗出了细细的冷汗。她微一沉『吟』,咬牙说道:“他的确没有再说什么,但是我看得出来,他,他其实有很多话要告诉我。夫君,我是从小跟他一块长大的,我知道他的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

刑苍面上一片铁青,额上隐隐暴出条条青筋,双眸中精光闪烁,道:“你说,他是什么意思?”

夫人此刻也不再胆怯,不再犹豫,走上几步,站在了刑苍的对面,直视着丈夫的眼睛。颤声道:“是悲哀,是惋惜,是可怜,是沉痛!他的眼神就是这些,他知道我不能失去你,他知道你要出兵了,他知道你出兵会有危险,所以他在替我难过,在为我痛惜啊!”

刑苍再也忍耐不住,一把抓住夫人瘦削的香肩,厉声道:“他知道?你以为他真的什么都知道么?他凭什么知道我会出兵,凭什么知道我会有危险?自以为是‘天下第一智者’就可以随便断言别人的行动么?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普天下还有这么多人会相信他?甚至连你,我亲爱的夫人,也会相信他的一个眼神,就来害怕我的安危?你到底是信他,还是信我?”

此刻的刑苍,须发箕张,虎目怒睁,面『色』红得几乎滴出血来了。夫人知道,只有在愤怒已极的时候,他才会是如此骇人。见到丈夫狂怒,她也不由得慌张害怕起来。泪水夺眶而出,扑进刑苍的怀中,哭喊道:“夫君息怒,瑶儿错了。瑶儿永远都信任夫君!此心天日可表,绝无虚假!”

刑苍仍是满眼血红,恨声道:“你信我,那你为什么还这么担惊受怕?莫非你也和朝中那些人一样,以为我此去必败,必然陷国家于危难之中么?莫非,他也是这么想的?他也是这么怀疑我么?”

夫人哭道:“夫君,瑶儿只是担心你的安危,绝非不信任夫君的神威盖世,战无不胜。神相大人也并未明言。他素来智计过人,算无遗策,一生从未错过,夫君与他相交数十年,此番出兵大事,何不与他再作商议,参详切磋?”

刑苍怒火更盛,咬牙切齿道:“哦,又要听听神相大人的高见是吧?哈哈,满朝文武都是这么说,全军士卒都是这么看,就连你,也是这么劝我。我刑苍,枉自手执大将军兵符,统率水陆七军,十二路兵马,竟然还不如一个早已退出朝廷,整日云游天下,游山玩水的他?”

口中说话,心中实是伤心已极,眼里更是已经泪光隐现。当下把心一硬,双手一推,任由夫人向后倒坐在红木座椅上,转身狂笑道:“他一生从未算错过,我也是一生从未败仗过。哈哈,风神在上,这一次,我倒要看个究竟,到底是他神奇,还是我了得!”

呼喝声中,已是大步走入后堂的演武厅,“砰”的一声大门紧闭。空旷的大堂之上,只留下一个孤独凄苦的窈窕人影,一阵令人心碎的幽幽哽咽。

而窗外,还是一片欢天喜地,人声鼎沸的狂欢喜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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