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宋官道

第九章 进学之路

趁着下午得空的当儿,范铭又去了一趟村学,打算拜访一下村学中唯一的教谕龚老夫子,这个时代读书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没有字典也没有百度,方圆百里之内都不见得能遇见一个读书人,虽然他从小就学习国文,但毕竟不是把文言体当作自己的习惯思维方式,自学起来肯定不会那么的顺畅,如果有个老师的话无异于可以少走一大段的弯路。

村学并非官学,但清河乡还算个富庶之地,村学由乡里资养,也因此为清河乡培养了不少识字的人才,按照习俗一般都要准备好四封礼数,虽然在乡农中没这么严格,但起码的照应是要到的。

怀揣着从范秦氏手中接过那充满温情的二百文钱,范铭到张屠户家割了两条近十斤重的肉案,再弄了一袋红枣和一盒点心。路上遇见不少的村人都在用看热闹似的打量着范铭这一幅大张旗鼓的样子,“小五,你这是干啥去呢?提亲啊?那家的姑娘?”

“呵呵,是去拜师呢?”

“拜师?户长答应你学匠工手艺了?”

“是啊!”这时候的拜师礼要礼数很多,要先请中人向师父说合,再择吉日设宴。写拜师贴,行拜师礼。拜师礼为三、六数,意为三十六行,行行出状元。学徒期间不付工资,师傅管吃、住及制冬夏衣各一套,反倒是读书人拜师倒没有这么严格,范铭也没有过多的解释,答应了两声继续往前迈步走去。

“这后生崽出息咯,今后做得了窑上的大师傅也就不愁吃穿了。”身后传来的这些感叹声让范铭不禁有些莞尔,又回想起那个时代人心的浮躁,相比起来纯朴的农家人更值得人们的尊敬。

这一刻正是散学的时际,学生都回家去了,村学的院落中显得空落落的,这反倒让范铭的心突然之间又变得有些惴惴不安起来,就像回到高考临考前的那一刻,激动的同时又有点退怯。

临到快进入村学的院门之前时,仔细的从上到下检查了一遍自身的装扮,确认没有什么失礼之处之后,才买开脚步跨了进去,这个时代最重视的就是尊师重道,他不想一开始就给夫子留下一个不好的印象。

然而当他把四封礼数整齐的摆在龚老夫子的书案的时,那种紧张的心情瞬间又消失了,龚老夫子是那种典型的中国文人,苍白显得有些虚弱的肤色,然而那并不挺拔的身躯中隐隐有种不可见的傲气,读书人的傲气。

“你今年年岁几何?”

“十五,虚数十六。”范铭这一刻表现得十分的拘谨,对于这种老一辈的读书人他是十分的尊敬,就像当初对待自己的祖辈和父辈一般。

“十六?”龚老夫子凝眉摇了摇头,十六岁的村娃子已经过了最佳的学习时间,就算是现在开始学也不会有多大的成就了,但见范铭那双黑亮的眼眸和身上隐约的有种平常农家娃儿没有的精气神,不由又接着问道,“以前可曾发过蒙?”

“发过,少时顽劣,都记不得许多了!”范铭当然不敢说自己如何如何精通,一但龚老夫子要认真考校,即便是会也会落下狂妄的名声,对于读书人来说,谦虚是必备的一项礼节。

“为何要读书?”龚老夫子心中颇为惋惜,这孩子的言辞温文有度,进退有节,应该是有个很好的底子,但却白白的荒废了这么多年。

“自小家中就有训谕,我父曾言‘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时至今日,方知其中深意,向学之心勃然萌发。”范铭深深的一躬到底。

龚老夫子并没有正面回答范铭,度了两步走到窗前,缓缓道:“此句出自《礼记·中庸》博学篇,学之为人之初本,学方知问,问方明思,思始辩行,是为一生德行之鼎铭,许多人究其一生也不能够做到,你小小年纪就能够说知其深意,也不怕人笑话。”

范铭心中一沉,原想拍马屁却不想拍到马腿上来,眼睛偷偷的望了龚老夫子的一眼,从他侧脸上并没有看到恼怒的痕迹,知道龚老夫子这是在敲打他,忙道:“小生愿受夫子教诲,还请夫子收录则之。”

龚老夫子点了点头,“大道之行,始于足下,今后你要勤

于勉,何愁不能达济天下。”

这句话范铭倒是熟悉,原句为“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出自《孟子·尽心上》,意思是不得志时就洁身自好修养个人品德,得志时就使天下都能这样,显然龚老夫子也和众多儒家圣贤一般,内主修心、外在修德,回想起自己的父亲和祖辈,虽然融合了新时代的一些思想,但骨子里何尝又不是渗透了儒家的思想呢。

“你可知院中为何独种青竹?”

“不知!”后世又许许多多咏竹的文章诗篇,如果硬要掰的话范铭也能道出个,范铭虽然心中已有答案,但他不敢说出来,他知道自己的思维方式和这个时代有着截然不同的区别。

“有骨有节,群生而独树,可谓之君子也。”

范铭心生感叹,自古中国的文人就只有两种,一种就如文天祥一般,身躯内存着浩然正气,桀骜不屈,另外一种就像是随风摇摆的狗尾巴草,趋炎附势之辈,所谓‘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读书人明理,知道人性,心,修养等微言大义,说起话来滔滔不绝,为什么还有如此差的口碑?往往就是这类变了味的读书人给整个华夏民族抹黑,而龚老夫子则是前一种铁骨铮铮传统儒家文人。

又联想起爷爷和父亲身上一些行为和作风,一些官场往事、野趣的回味却是另外一种滋味,要是将来用这些手段来整人的话相比也挺有趣的,想着想着范铭嘴角不自觉的往上翘了起来。

“为何发笑?”龚老夫子的声音瞬间严厉了起来。

范铭蓦然间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走神了,夫子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正盯着他,不由一阵心虚,突然间看到龚老夫子对襟长衫的领口边由于过于磨损而有些绷开的迹象,心中一动,道:“方才我刚想到一个坊间趣事,所以失礼了,还请夫子见谅。”

“哦,坊间趣事,说来听听。”龚老夫子仿佛突然之间来精神,眼睛陡然间亮了起来。

范铭微微一笑,道:“一个读书人让其仆从拿了其身围尺寸去一家布庄做长衫儒袍,然而那裁缝首先就问主人家年岁,下人不解,就问为什么裁衣要问年岁,答曰:年少成名则胸襟气开阔,而年长成名则背脊弯曲,气胸稍窄,此为量体裁衣也。”

“哈哈...”龚老夫子恍然大笑,“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此裁者亦不可谓为一妙人啊!”

范铭见龚老夫子心情大好,趁势向前一步,一躬到底,“先生,不如就收了小子如何?”

“收了,收了!”龚老夫子摆了摆手,“你家境不好,还要做工,加上年岁已大,不必与他人同学,从明日起就在家中温习,有不懂的地方就来问我,我会定时检查功课,不得偷懒。”

读书一事需要的是一天分,二则需要勤勉,这两样在龚老夫子看来范铭都没有,家中困顿的贫家子弟一般很少能够坚持下去,因此也就随手给了他两本手抄的《幼学文》和《千字文》,让他背诵并抄写一遍回来,以考证他的功底,但时间并未限制,只说完全背熟之后再来交作业。

这两本书都是属于启蒙读物,但文辞都十分优美,字数也不算太多,他估计背诵下来的话也不会超过二天的时间,但如果完全明白其中辞句的典故的话却是只能回来再请教龚夫子了。

在龚老夫子交代完一些劝诫训勉之后,范铭这才谢过从村学出来,如今虽然也总算是迈进了读书人的行列,按照后世的话说这才是万里长征走出了第一步,接下来的日子还是得勤勤恳恳的做工立业。

走在路上,范铭突然回想起方才龚老夫子偶尔提及的一个信息来,夫子说新皇上位以来,新党得势,朝中大变法度,他这才记起今年刚好是轰轰烈烈的熙宁变法的开始,接下来不但经济、政治上,就连科举取士上都面临着改革。

印象中王安石曾认为“欲一道德则修学校,欲修学校则贡举法不可不变”,隧改革贡举法,废明经、存进士,专以进士一科取士,熙宁三年,进士殿试罢诗、赋、论三题而改试时务策,看来这还真是来对了时候,如果真的靠诗、赋、论的话就

算给他十年的时间也不一定能比得过在这个环境下长大的读书人,但如果单考时务策论的话,这他可有着绝对的优势。

用剩下的钱去镇上唯一的杂货店中买了文房四宝,就要往家的方向走去,突然间想起什么来,又转身回到曹府的方向走去,读书人除了学问要好,字也是非常重要的一个评判标准,而这也恰恰是他的弱项,如果能够找一套字帖来临摹的话就最好了,一直以来他就认为汉字只有通过毛笔写出来才能有真正的神韵,虽然他的字和后世的那些只会打键盘的那些所谓读书人来比还算可以,但跟这个这个时代真正的读书人来比却是差得太远,北宋四大书家“苏、黄、米、蔡”,在宋代乃至整个书法史上都可以称得上是顶尖,而且后世的标准字体宋体就是在这个时代形成的,在这个时代如果没有一手好字的话也是绝对混不开的。

门房老福头认得范铭,昨天同户长一同来过,也知道要来书房借书的事,于是拿了钥匙领着他来到了书房中,交代他一些规矩之后就关上门退了出去。

目送老福头走出书房,范铭立即将视线落到了满满当当的书架上,双手背在身后,仔细的扫着书架上的书,皱眉摇了摇头,书架上的书太多是释注之类的‘高级’读物,现在已经有了《幼学文》和《千字文》,贪多嚼不烂,而且也不见得不适合他。

突然间在书架最上方的一个角落中,范铭看到了一本不起眼的字集,然而那封面上的字让他有点欣喜若狂,竟然是《自书诗帖》,蔡襄的《自书诗帖》正是北宋四大书家“苏、黄、米、蔡”中的蔡,也是他最喜欢的一个书法大家,蔡襄书法承继晋唐风格,而且稍加创新,蔡襄虽然不是一个开宗立派的大师,也是整个承上启下的一个关键人物,最主要的是蔡襄已经过世,他的笔帖已然成了绝笔,也不知道这本笔帖是不是真的蔡襄的真迹。

将这本笔帖小心的藏入怀中,欣喜之余范铭接着扫了扫书架,确定没有再适合他的书之后就走出了书房,眼下万事齐备,只欠认真读书了,想象着将来金榜题名时,体验体验这人生三大幸事中的头名,一朝成名天下知的那种畅快感觉,范铭又不禁的隐隐期待起将来的科考来,这是后世那个虚华的社会绝对体会不到的。

回到家中,正好赶上范秦氏二人在做饭,做得是麦麸豆羹,端着粗瓷碗,范铭心里怎么也不是个滋味,这在后世是用作家畜的饲料,但他也知道如今家中光景不好,眼见着日子稍微的缓过来一点,小家小户的要节俭着过日子,以备不时之需,加上今天他拜师一天就用去二百文钱,这以后的日子还是紧着点来,他也打定主意,以后读书的同时还是要帮家中多做点农活,起码要让家中不愁吃不愁穿才行。

这样想着他的心中也坦然了不少,胡乱的吃完饭,范铭迫不及待的进到房中,翻开《幼学文》,那熟悉而又飘逸的毛笔字映入眼帘,龚老夫子手书的字体有着他独特的味道,字如其人,长峻而又高亮。

《幼学文》相对于《千字文》来说还比较接近白话,类似七言绝句,都是用平序的语言所表述出来,读起来没有丝毫的阻力,诗中云:“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有女颜如玉。男儿欲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

读到这句时范铭不禁摇头一笑,这其中公开鼓励从小就为“金榜题名”而奋斗的方式倒不失为一种有趣的方式。

细细的体味其中的滋味,许久没有体会到的那种读书的快感陡然间溢满心间,“学而优则仕,仕而优则学”,这种学和仕之间的必然联系范铭突然之间仿佛通透了不少,或许这就是人生最大的一项乐趣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