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夕拾

第十章

再次回到四格格身边,客人已是大多入席了,四格格见我去了那么久,只是取笑我是见不得大场面的,害怕得紧了竟然还闹肚子。几个大格格也跟着笑话我,我也是陪笑着说说笑笑,心里早是没有

闹腾的心情了,看见了纳兰容馥坐在另一桌上,忽而挥着手说笑,忽而又站着喝酒,叫好声不断,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过生日呢,心头更是莫名地生出一股子烦躁来。

转开视线,却看见了好久不见的老十几个兄弟,老十也伸着脖子找着什么,突然不经意和我的目光碰触上,两个人都是一愣,接着他就笑开了,眉毛一挑,俊朗的脸上带着暖暖的笑,让我寒透了的

身体又有了一点儿回温,便冲他也眨眨眼,一直不明白我们为什么会依靠对方来温暖自己,现在想想,这也许就叫做同命相怜吧。

到了天黑些的时候,舟上亮起灯笼来,照明效果竟一点儿也不比爱迪生发明的电灯差,安嘉轮桌儿敬酒致谢,到得老十的桌子边上,安嘉一一敬酒,轮到了九阿哥,安嘉顿时没了方才的骄傲自信,

只是低着头红着脸儿,把杯子递到九阿哥眼前,唉,我不得不承认,九阿哥长得还真是俊美,眸子很深很暗,只是他人品怎么那么差呀,可惜了安嘉一个小姑娘,不过看这样子,安嘉和九阿哥到也是两

情相悦,我一个外人在这儿唧唧歪歪什么,想着不禁哑然失笑。

正想着好笑,却看见那席上站起来一人,让我顿时笑不出来了,是小九。他怎么会坐在那群阿哥的中间呢,他到底是谁家的孩子?应该不是个阿哥啊,九阿哥我早已知道是谁,那要是十九阿哥就更

不对了,于是心下顿生疑窦,不过转念想想他是不是那些个受宠的伴读也未可知,只见他笑嘻嘻地拿着酒,不知和安嘉说了什么,安嘉立即窘迫了起来,几个阿哥哄然大笑,安嘉只是低着头不说话,略

侧头偷看着九阿哥,九阿哥也是微笑起来,倒少了初见时的戾气。

“小夕,你看什么呢?”四格格突然碰了碰我的胳膊。

“啊?我、我胡乱看看,胡乱看看。”我猛地回头,有点儿窘,要是让她们发现我一个劲儿的看阿哥们,又不知心里要怎么曲里拐弯儿的想呢。

“噗嗤!瞧把你紧张的,说吧,看上哪位爷了?”四格格笑出声儿来,突然压低了声音对我耳语说。

她八成是想雪那次被我嘲笑之耻,我可不是她们,这么点儿小事就紧张的脸红气短,于是我“娇羞”地凑近她,轻声儿说:“那可怎么办呀,我喜欢好几个呢,还真是难以取舍。”

四格格听了,一脸惊慌的看着我,我见她一幅受到惊吓的表情,忍不住低笑出来,四格格也不笨,顿时恍悟过来,又是一脸潮红:“好呀,你这个丫头,竟然打起姐姐的趣儿了。”一面轻轻推了推

我。

“啊呀,四姐姐也有被打趣儿的时候呢!”因为四格格着急了,声儿也大了起来,一旁的钮祜禄氏听见了便上来凑趣儿,嬉笑着说。

“你们又合着欺负我了!小夕儿,亏我平日里待你不薄!”我瞧出四格格是佯怒,便不出声儿,和钮祜禄氏相视嗤嗤笑着。

和几个格格姑娘们闹了一会儿,心情也好了点儿,看来我也并不孤单,只是一直以来自己给自己建造的牢笼让我看不到别人的好。晚宴不一会儿便也是吃完了,一大群人在湖上赏玩了半晌,便都去

了园子里搭得戏台子前,听说是看《群英会》,我也大概了解一点儿是关于周瑜和蒋干佯醉之事,想想便已觉得十分无趣,心里头便开始盘算起如何想个法子溜出去观赏观赏这个豪华的府邸,方才好不

容易溜出去,却遇到了小九这怪兮兮的小子,搞得我没有一点儿兴致了。

“安嘉格格倒是喜欢这出《群英会》,看了不下十遍了吧?”正当我看得昏昏欲睡的时候,坐在安嘉身边的五公主突然说。

“嗯,我最欣赏周公瑾了,有勇有谋,风流倜傥。雄姿英发,羽扇纶巾,写得多好呢。”安嘉眸子紧盯着戏台,嘴里不经意地接话道。

“呵,我怎么觉得这形容这么熟悉呀?”四格格又接过话茬,不怀好意地笑问。

“哎呀,不是他!”安嘉急急地辩解道,突然觉得自己接话也接的突兀,脸上飞红,低垂了睫毛。

几个格格都笑了出来,五公主这才托住安嘉的手笑道:“行啦,行啦,你们也别戏弄咱们嘉儿了,当心你们出阁时她报复你们。”

“看戏看戏,这段儿最好了!那可是名角儿,我们府里新请的呢。你们还不快看看。”安嘉突然叫道,把脸又转向了戏台子。

我怎么也不明白,戏台上的人围着个小台子“哐锵哐锵哐锵”的转圈子就真的那么有意思吗?可是看看周围的几个格格们一脸虔诚的盯着戏台子,忍不住一笑,我就知道和我英雄所见略同的应该是

没有的。

趁大家看的不亦乐乎的时候,我找了个借口走出了园子,径自出了穿堂,没让几个想跟着的丫鬟跟着,反正心里只是想出去透透气,又不是去做什么大事儿。

天已经黑了,我也没胆子一个人去人烟稀少的地方,便沿着湖畔散步,那里每隔一段儿立着个婢女,又都挑着宫灯,勉强能照亮周边的景,又宁静,是个放松心情的好去处,我绕至湖上的小桥,人

少了,灯也淡了。

正值夏末,晚上最是惬意,抬头看到的竟然是满天星朗,忍不住愣住了,多久没看到这样澄净的星空了呢?正饶有兴致的找着北斗七星,垂下的左手突然被人拉住了。

我诧异地回头,却看见老十笑眯眯地站在身侧,真真正正是剑眉星眸,英气逼人啊。他快十五岁了,身子正值长得极快的年龄,才几个月,我看他竟要仰起头了。

“你怎么来了?”

“我就猜你坐不住,便跟了来。”老十说完,便也仰起头:“老远就看你一个人抬头看天,有什么东西啊?”

我也随着他仰起头来:“看星星啊。”

“星星有什么好看?真是小女儿家。”老十看着我,眼神里满满的是笑意,这个年龄段的男孩子就喜欢把自己说得似乎有多大,喜欢俯视小姑娘的感觉。

“它虽然比月亮疏散,比灯光黯淡,却可以拼出好看的形状啊。”我仍然抬头看着星星说:“你看见了吗,那儿有个勺子呢,叫做北斗七星。”

老十顺着我的右手看过去,笑道:“当然知道了,这不是道家上的东西吗?”

我不理会,继续抬头看,忍不住感慨:“唉,这边天清了连星星都清楚了……你知道么,每一个星都有一段故事。”

“阿?天不都是一样的么,还分这里清那里浊吗?”老十莫名其妙地侧头看向我。

“哦……那个,看星星当然要分地方啊,树林子里不就看不清。”我意识到自己有点儿说漏嘴了,慌忙辩解,还偷眼看老十的反应。

“哦?哈哈,小夕,你真逗!”老十听我说完,不禁一愣,继而哈哈大笑,我就纳闷了,我又说什么好笑的了吗我……

不管,先转移话题。

“你定是知道牛郎织女的传说吧,天上可也有织女星、牵牛星呢。”我目光移转,恰好看见了隔在银河系两端的织女牛郎,便随口说道。

“恩,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老十突然这么诗意一下,倒把我吓了一跳,猛地回头看向他,却发现他眼中是罕见的认真,我心下一凛,突然觉得老十有点儿长大了,不再是任我逗弄的小男孩儿了,这么想着便笑不出来了,心里

似乎在刻意回避着什么,便垂首不语。

“下个月,我要随皇阿玛至巴图舍里会见蒙古王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见我沉默不语,老十便开口笑道,顿了顿又问:“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我天天吃香的喝辣的,能有什么想要的,要是你实在过意不去,就随便看着买些小玩意儿吧,我也就勉为其难接受了。”我对老十笑言,反正我也不知道他去的那个地方是什么地方。

说完便又仰首看星星,身边的老十倒是安静了下来,不言不语的,似乎在想些什么,我也用心去享受这片宁谧。

在湖边吹风,在星光下散步,让我恍然有种度过了一世纪的感觉,老十一直不说话,只是静静陪我待着,待我觉得该走了的时候,猛地一转身,左手却牵动出麻麻的感觉,看过去却是一直和老十牵

着的,竟一直没有发觉,不禁笑了,想要抽出来,却被老十抓得更紧。

“你……”我不解地看着他,未料看到了他涨红的脸,黑黑的眼眸直愣愣地看着我,后半句话就生生咽了下去。

“我、我就是手麻了,一下没松开。”老十窘迫地松开手,逃开我的逼视,断断续续地说。

一时间俩人都没了话,各抱心事地往搭戏的园子里走。

快进园子了,我才猛地觉得我和老十这样并肩进去实为不妥,毕竟我们已经到了能让别人浮想联翩的年龄,我便执意让老十一个人先回去,自己则转转再进去,老十本来就窘迫得很,便也没多说,

径自进了院子。

刚转身,就看见远处一个人影儿闪过,我揉揉眼再看,却是什么也没有了,不会是我眼花吧,我也懒的追过去大玩藏猫猫的游戏,没准儿只是个丫鬟路过呢,便朝着另一方向走过去,是一个长长的

穿廊,前边因为昏暗,也看不出是什么光景,别是通往哪个不该去的密室,我想了想,还是绕回院子,磨磨蹭蹭地走了进去。

安嘉留了我们住宿一夜,次日天还未亮就把我们送回各自府里了,四格格一路上都是喜上眉梢,我却提不起精神来,她似乎心情真的很好,一路上不停的说,我靠着软靠枕却是昏昏欲睡,不明白她

哪儿来得这么大精神头儿。

到了裕亲王府,早有玉儿宁袖率几个丫头侯着了,领着去给王爷福晋请了安,便也没什么事儿了,福晋留了四格格,遣我回房休息,我也赶忙走了,我是一向知道福晋对我没什么好印象的,离她越

远对我越好。

快到了静纹斋,宁袖忽然眉梢尽是担忧地劝我应好好讨讨王爷福晋的欢心了,毕竟我的将来还在他们手里捏着呢,现在不比当初,马上到了婚配的年龄,他们一句话就能给我打发出去了,我心下好

笑,我才十岁呀,就要为嫁人发愁啦?

敷衍了几句算过去了,便去给姑姑请安,进了静纹斋正厅,便看见姑姑坐在桌案后面临帖,一直未提,姑姑呼雅尔氏可真是个美人呢,又是识字的,可是嫁了十多年了却一直没有一儿半女的,我每

次看到姑姑,便想起宝玉形容黛玉用的词“眉尖若蹙”,似乎从没见她舒展过眉头。

“蕊儿给姑姑请安!”我走过去请了安。

“是蕊儿啊,宁袖,快给小姐看座。”呼雅尔氏抬了头,笑说。

“嗯,姑姑临什么贴呢?前儿姑姑答应教蕊儿写字的,蕊儿可还是记着呢。”我说着便走近桌案,探头看了过去。

这一看到是把两个人的脸都看红了,只见那纸上字迹娟秀的写着:春满院。叠损罗衣金线。睡觉水晶廉禾卷。廉前双语燕。斜掩金铺一扇。满地落花千片。早是相思肠欲断。忍教频梦见。

纵然我对诗词歌赋不大了解,却也明白这是表达少女相思的词,姑姑都已经二十八岁了,况且也早已婚配,写这种词让她的侄女看见了自是让她十分难堪,我却是因为无意间窥探见姑姑的隐私,让

我有点不好意思。

“啊,姑姑的字真好看,可是写的是什么内容啊?”看见呼雅尔氏想撕又不好撕的尴尬表情,我赶忙装文盲。

呼雅尔氏听了,这才仿佛松了一口气似的,笑着摸摸我的脸:“蕊儿,你若喜欢,姑姑明日起便教你写字可好?”

从未有人这样温暖的抚摸过我的脸颊,让我有种想尽力享受姑姑这儿的母爱的感觉,忽然就好想流泪,我咬咬牙把泪水忍回去,匆忙笑着点头应承了。

之后每日我在固定时间去找姑姑学书法,让我感到了我以前从不敢奢望的亲情,越来越留恋这个不属于我的地方。

人一忙起来,时间便过得飞快,转眼过了我在清朝的第一个春节,到了康熙三十七年正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