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忆之宫门赋

拾阶静待花满楼(3)

回府的路上,醉意浓重,我倚在轿内,脑海中全是她的影子。他,抱着她,该是多么美满的一对。而我,粗鄙不堪,怎能赢得了她….若我是男子,也定会死心塌地爱上她的。就像现在,我竟然不能恨她。

回府天色已暗,下人上前要扶我回去休息。我摆了摆手,要他们在应景轩摆上我房里的鸣琴。那是我从娘家带来的,娘亲送的,从小不离。跌跌撞撞坐到了琴前,屏退了所有下人,我伏在琴几上,希望冰凉的几面能让我清醒一点。入了侯府这么久,只有这个凉夜,我不想做贤良淑德的灵夫人,只想做那个有七情六欲的胡灵…

琴声响起 ,戚戚然。曲子是娘亲手把手交的,据说当年爹爹就是因为她高超的琴艺而看上了她,所以替她赎身做了二房。我和娘亲日子清苦,可学琴的事情一直没被搁置。

一曲之后又兴一曲,调子却欢快不起来。我自然没看到已坐在身侧长椅上的人,也没看到他复杂的神情。终于,手指开始泛疼,甚至磨出细小的血口,我这才停了手。

“ 听人说起过你的琴艺,却没料到如此出神入化。不过,这些曲子不似闺中少女的欢快,于你这千金,有些不合适。”他的音调没了温柔,也听不出喜忧。下人说他出去办事,应该不会回来了。怎么….

“我还要谢谢侯爷,您要了我,.那些刻薄,都变成了栽培。”我冷笑。他显然不曾想到,我,竟然会有如此冰寒的表情。他没开口,而是听醉醺醺的我絮絮叨叨地说着过往的事情,这是第一次,我对旁人倾诉苦楚,那些胡家二小姐的悲凉让我欲哭无泪。

那晚,我说了很多话,他一直在静.静地聆听。这是我们成亲之后第一次的私人谈话,没外人在场,也不是交代府里的事宜。一直到我不再开口说话,他才开了口:“灵儿。”

灵儿,他喊我灵儿!暖流袭来,我.竟然阵阵酸涩。我没提及今日入宫见到年妃,也没提我的羡慕。他和她,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只不过是命运作弄的产物罢了。“舯尧,我多希望你是我的夫君….”我幽幽地对着他,字字清晰。

他没说话,而是上前横抱起我朝寝殿去了。下人们.不无惊讶,我却心无起伏。我知道,他不会碰我,只是意存怜悯的小施舍而已。果然,他放我在雕花木床之上替我盖好了被子。临走之前,他说:“以后没事,多陪我到书房坐坐吧!”

那一个晚上,我是无法忘却的。因为从那以后,我们.走得近了不少。他回府之后,我都会去书房找他。有时候是习字,有时候是他作画我弹琴,累了就坐下来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阳光好的时候,甚至会并肩在花园里走走,看到好看的花色,他也会摘一朵最艳的给我。我的心情也好了许多,更是融化在了他的世界中。

那日,是无意中翻出了他写给她的信件,当时他.也在旁边。寥寥数语,告诉她一切安好。我的脸上无法掩饰落寞,他倒释然:“我想,你也知道她。”说着,便收起了信件。

“还爱她吗?算了,.当我没问。怎会不爱呢?”我说完便要退出书房。我的手被他拉住,我回头,看到他闪烁的眼神:“灵儿。”这一声,温柔溺爱。我等着他说下去,他却放开了我,又是一声“对不起。”

很长一段时日,我都不再去书房,当然,他回来的日子也越来越少了。我依然忙忙碌碌地操持府里的事务,以此来惩罚自己的鲁莽。我开始懊悔,如若不是自己的醋意,怎会将局面弄得更僵?

女人的嫉妒和怨恨是很可怕的,要不然,我也不用一生遭受良心的责难。他一个月没有回府了,府里流言四起。不是关于她,而是关于我的大姐!他们说,他和大姐有染。

那日他回了府,径直入了书房。近身的小丫鬟催我去找他问清楚,我咬了咬就去了。推开书房的门,他早已离去。案几上摆着一封信件,署名赫然是大姐的名字!我更是终日惶惶,一个不够,又来了一个?竟然还是我那高高在上的大姐,从小什么都要和我抢,如今,连丈夫也要抢?

年妃又诏我入宫了。尝她做的糕点,品新进的香茶。我终于还是问出了口,而她也不加掩饰,她承认了他们过去的相爱,却加了一句:“都过去了。”我羡慕她的容颜,也钦佩她的坦诚。她提出去御苑走走,我恰好也极为烦闷,便应下了。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去御苑的。在那里,我竟然看到舯尧扶着大姐有说有笑….

不知怎么回得府,也不知日头何时西落。只记得小丫鬟上茶时的那句话,她说:“夫人,她不念姐妹情深,你何必客气!”

一夜的寻思,我下了决心。我见过内官贿赂她万两黄金的情形,也见过她藏金入库的欢喜。我做的,只是将这一切,告诉了正和殿上那个我理应称作“姐夫”的人。

大姐被送去了怀慈庵,皇上要她落发为尼了却尘缘。我的大姐,那个从小在金钱、权利和欲望中长大的女子,怎会甘心?她的死讯传来之时,我当场晕了过去。旁人只以为是我过度伤怀,却怎知,我那是滔天的懊悔。一时冲动,竟害了她。她再怎么阴毒,也和我流着同样的血啊…

我整日躺在**,不说话也进食。他没再进宫,悉心照料我,劝慰我不要太感伤。看他的神情,坦坦荡荡,不像是和大姐有过往的样子。我生出丝丝疑问,难道真是自己怒火攻心,错怪了他们….

很快,皇帝便将大姐的女儿送进了侯府,他要我代为照料无知的小公主。“碧瑶”…每次看着她神似姐姐的容貌,我都失声叫喊,她稚嫩地叫着“姨娘”往我怀里拱,我泪如雨下。

我将所有的愧疚都幻化成了对碧瑶无微不至的关切,这甚至减少了我对他的思念。碧瑶入府之后,他又是很少回来了。

皇上大婚的消息传遍京城的时候,我隐隐觉得不踏实。年妃终于要做皇帝的发妻了,我理应高兴,却更加担忧。我的夫君,他会是怎样的落寞?

我的担忧不是没有来由的,因为,那几日,我无法找到他。隐隐觉得不对,却无法改变一团糟的现状。每日我都不放心地吩咐下人,只要他一回府,就让他们火速来报。碧瑶安静地坐在身侧拉紧我的手,我却只能给她不同于常日的惴惴不安。

时间总是把一切安排得那么紧凑。皇后册封大典的前一晚,竟然是我的生辰。当然,侯府里没有人知道,因为,我的无心操办。下人们着急忙慌来通报时,我差一点喜极而泣。很久没见他回来了,莫名地紧张。

这一次,他没去书房,而是来了寝殿。看了跪了一地的下人,他淡淡挥手:“下去吧,不用伺候了。”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然立在了我面前。我看着憔悴不堪的他,只觉得好笑,为了他,也为了自己。他那样的厮守值不值得?而我,连谈论的资格都没有。

“侯爷回来了。”我没有行礼,音调也没有起伏。“灵儿,今晚,不叫我‘侯爷’,可好?”他眼中的期待比桌上的烛火更加明亮。“那叫什么?相公,还是舯尧?成亲这么久,我只不过是侯府的管家,是这场阴谋中死不足惜的小棋子?”我的声音有些大,回荡在清冷的殿内。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他苦笑着摇头,我摆了摆手:“不要再说对不起,说得太多,就没意义了。我只要你真心的回答,你,当真心里一点也没有我?这么多时日,你难道没想过?府里有个女人在时时刻刻等着你,她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我失神地抓着他的臂。

“一辈子,说长也长,说短….也短。”他望着我,竟有一丝道不明的留恋。“什么意思?你….舯尧,你不会是想…”我惊恐地睁大眼睛,一时无法出声。

“灵儿”,他捋了捋我的额发:“这辈子,我欠你的!有时候,我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你入了侯府之后,这里才不至于那么冷清。然而我却更害怕,我害怕看到你等在深夜的淡薄身影,害怕看到你失望的神色….”他的声音那么温柔:“最可怕的是,我在一点点把你当做自己的妻子。”

泪珠滑落,我咬紧了唇:“为了她,你还是什么都抛得下….”说着,便跌坐在地上。

他蹲下身,将我拉入怀中:“娘子!这一世我已许给了她,来生,全用来与你相遇。”我放声痛哭,嘶声力竭…

天亮时,我没有梳宫髻,也没有着华服。举国的欢腾是过眼尘烟,我要的,只是他的讯息。

侍卫包围侯府的时候,我面色灰白。他败了,江山,美人,都落了空。府里的人都被赶到了前殿,而我,被关在寝殿等候皇命。时间静止,我在想,他的这一世是不是…是不是已经枯萎败落。如若已踏上了黄泉路,我该如何是好。

深夜,宫里来了人,说是皇上宣我入宫。泪痕已干,素面憔悴,我却顾不得这些,忙跟着他起身。

我没有见到皇帝,而是被宫人直接带到了泰瑞斋。远远就望到了年妃的贴身大丫头霁湘。她想要通报,我朝着她招手,她立刻噤声,我想,那一片刻,我的落拓让她顿生恻隐吧。我立在门外,听她的琴声,窗上是他们相对的影子,那么相衬。

他说:“如若有来生,我定要比他早遇到你。”门开了,他满脸错愕。这是我第一次用死水般的静默与他相对,那样的决绝我从不忍心给他。年妃握住我的胳膊,我死命挣拖。他在身后呼我“灵儿”,我逃也似的离开。离开这生死场,只因并不属于我。我不怪他,男人,总是多情。我不怪他将同一份来生许给两个女人。至少,他说出那许诺时是动了情的,这对我,已是额外施舍。而我,能做的,只是随他而去。说过要等,就会做到。这是我对卑微爱情的抗争,配角,也不能被剥夺了爱的权利。

依然是熟悉的寝殿,我将白绫悬上屋脊。这里,有我们落了空的洞房花烛,也有我夜夜难眠的惆怅。当然,还有昨夜他的诺言。不再犹豫,我轻轻呼喊着他的名字:“舯尧,我不恨你,只是想随你而去。”一咬牙,蹬了脚下的圆凳。脖颈霎时断了呼吸的能力,黑暗排山而来…我想,我对这尘世再无牵挂,因为,我隐约看到他,我的相公,站在我面前,满脸疼惜….

当我张开沉重的双眼,我以为我到了地府。不然,他怎么会正搂着我,**裸的关切。“娘子!”他的呼喊,那么温暖。我四处打量,依然是寝殿,床前立着的,是那个满脸倦容的皇帝。

“舯尧,带着她走吧。”皇帝至始至终只说了一句话。而舯尧,也只是唤了声“炽哥哥”便不再言语。我挣拖他的怀抱,无力地爬下床,跪在帝王的脚下,我重重地叩首。我不知,如何表达对他的感激之情。

小马车等在外面,没有马夫,车里是一箱银钱和换洗衣物。舯尧扶我上车,趁着夜色,我们挥别了侯府,挥别了京城。从此,这世间,不再有润淮侯,也不再有灵夫人。前路漫长,我却空前地踏实。只要有他,在哪里都好。

大煊十一年春,闰淮侯江舯尧疟疾而逝,其夫人当晚于侯府悬梁西去。煊帝念闰淮侯功勋卓越,其夫人忠贞刚烈,将其夫妇厚葬于皇陵。

一纸皇榜,恍若隔世。

舯尧终于直属于我了。他唤我“娘子”,一声一声,亲切自然。他说他已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前尘往事不必再提,只想伴我终老。十年,二十年,弹指一挥间。他做得很好,绝口不提昔日事,为我遮风避雨,闲来无事便拥着我静看余辉。来了这小村落一年时,恰是我的生辰,原以为他不知,却看到了满桌的菜肴,他一早去镇上买来的,还有一坛杏花酒。

他说:“娘子,今日是你的生辰,也是我们的大喜日子。重新喝了这交杯酒,我们相约定百年!”原来,他是知道我生辰的,而且,给了我这么厚重的馈赠。那一日,我终于做了他名副其实的妻子,然而,我们一直没有子嗣。他没有提,我却知晓。这是他承诺于年妃的,本是连妻都不打算娶的,更何况是添子女。我已得到了和他终生的厮守,此生足矣。

当年妃站在我面前时,我大脑一片空白,甚至有了丝惶恐。舯尧将她驱赶到内心最深处的角落,如今会不会随着重逢而让所有的努力殆尽?我笑得有些不自然,他与她倒是坦然。承认,我是输不起的。

粗茶淡饭,各怀心事,她笑着和我们作别。我在屋子里静默,他便一直陪着。直到村子里的黄大娘来送刚做好的窝头,我才勉强笑着去应付。随后便对他笑了笑:“饿了吧相公,我去弄晚饭。”“娘子,坐下吧。”他拉我坐在身旁,满脸捉弄的笑。

“我知道你怕什么。”他点了点我的额 。什么都逃不过他的双眼,我只好沉默。那个晚上,他讲了很多。他和年妃的相识,相知,相爱,以及别离…当然,还有为何娶我。他问我怪不怪他,我连忙摇头:“不。如果不是你,我早已心死。那些没出阁的日子,何等煎熬,你不懂。也曾怨过你,甚至害死了自己的姐姐。如今想来,阴谋也好,杀戮也罢,都结束了。”我倚在他怀里,任他吻着我的泪水。

“相公,我突然好想我的娘亲….她得了我的死讯,该如何是好。”话一出口,我便后悔了。他何尝不是,宫里的母亲和妹妹,怕是早已哭过了百千回。

再见年妃,竟然也见到了那个威仪的帝王。他的鬓间添了白发,消瘦了不少。诚然,这是英主操劳一生的印记。年妃紧随其后,时时看着她的夫君,那其中的东西我懂,是一个女子全心全意的爱。

皇帝很坦然,对爱妻,对江山,对情仇,亦是对生死。

他此次来,是要将江山托给舯尧。我有的是错愕和动容,舯尧是巨大的悲恸,那个名叫“尺素”的出尘女子,却挂着笑。太悲伤,人就没了泪,只有掩饰不住的笑意。这,该是怎样的煎熬…..

帝薨,新帝即位。舯尧带着我回了朝,寝殿早已收拾干净,下人们说,皇帝让人日日清扫侯府,多少载都没间断。我摸着梳妆阁里我的那些饰物,心如止水。又做了这侯府的女主人,除了打理杂事便是入宫陪陪年妃。她也曾问过我,问我恨不恨她。我只是拉紧她微凉的手,我想,她是懂的,我们这些落入皇家的女子,太多的无奈。

舯尧留在府里的时日很少,总是在宫里忙碌。然而,他无论多晚都会回来就寝,我每日期待的,就是他踏入寝殿看到我等在那里的心疼微笑,他总是拥我入怀,只叫一声“娘子”。这么多年,早已有了默契,他的想法,我悉数明了。

新帝大婚时,我是发自内心的欢喜。为了天朝的繁荣,也为尺素的功德圆满。只是没有料到,她竟然当晚便去了。旁人不懂,我却能。爱上了一个人,最不能容忍的,便是阴阳相隔。她要随先帝去,便是最好的归宿。

年年的冬日,我都陪着舯尧去梅园侍弄桃花,霁湘跟着我们忙里忙外,有时还有延儿、念归、靳瑞、冰珏他们。这梅园,藏着多少的过往,过得去的,过不去的…..

延儿的出色,天下人有目共睹,四方朝圣。舯尧往宫里去的少了一些,便有了更多的时间陪我。他陪我下棋,为我梳髻,连丽春都说,我是普天之下最幸运的女子。忘了说,回朝不久,他便让人接了丽春来。娘亲早已辞世,丽春说,娘亲去世,没有合眼。

“相公,你说,胡灵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运气,得了这么好的你。”我挽着他的臂在繁花中轻笑。

“不是你,是舯尧幸运。”他摘了朵海棠给我,牵起了我的手。我跟着他,踏着雨后深深浅浅的水渍,留下串串笑语。

其实,他不必瞒我。我早已知道,延儿是他的骨肉。是尺素告诉我的,不是炫耀,不是挑衅,而是托付。

我望着舯尧的侧脸,停不住笑意。

有什么是不能被原谅的….

于我胡灵,有江舯尧,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