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回

不愿再看一眼，煊炽回转身去对德公公道：“回正和殿！”德公公弓了弓腰便打着灯笼在前面开路。身后依旧是猛烈的风，以及那个一袭白衣的女子。煊炽不怨她，不恨她，只是不敢回头...

那日从冷宫回来，煊炽便再也没有来过缈烟宫。这已经是快一个月了，冬天的意味也越来越浓重了，院中的菊早已经被小福子、小桂子他们收拾了，塘里的水每日都在换，却掩饰不住萧索。唯独让人觉得有些兴致的，便是那些塘边的腊梅。宫里的梅并不多，好似那些女子都不喜欢清心寡欲的淡雅。毕竟，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一场毫不留意便一无所有的战争。

小福子还是在时刻留意着外面的动静，还有花痕、似水如娴她们，虽然大家都想知道煊炽为何很久没有来缈烟宫了，甚至没有派德公公来看一眼，但是一看到尺素带着霁湘静静地坐在廊上，便又谁也张不开嘴来，只好勤快地做事，没事儿逗逗乐子让主子笑两声。

各宫的消息一直在传回来，这一个月煊炽倒是很忙，正和殿的政务撂下了不理，每日都在后宫留连。胡妃那儿去了好几次，倾容华、李贵人还有黄婉仪、冯苏仪那儿也都去过，黄婉仪升了贵妃，冯苏仪升了贵人。至于其他日子，都是去了琴香院。琴香院住着的是前儿个才封位的林婉仪，她原是倾容华那里的宫女，只因在御花园中晒太阳忘情唱了几段，便吸引了吾皇，一时得宠，夜夜欢歌。昔日里大家都羡慕年贵妃，今日却都在看年贵妃的笑话，看她如何当好一个失宠的贵妃。尺素每每念及，心下就不能平静，甚至有了一些酸楚。她坐在廊上总是抱着暖炉出神，间或一声叹息，却不说话。

这日用了午膳，实在是无心睡眠，尺素便带着霁湘去了浣碧院。煊炽前些日子也来过一次浣碧院，淮薇的日子也算是好过了一些，多添了几个宫人，也得了一些赏赐。当尺素看到迎出来的淮薇时，突然觉得很委屈。她还不能确信自己还能不能相信眼前这个曾经算计过自己的知己，唯一确定的是依旧恨不起来。

淮薇拿出了上好的酒水，让下人们备了几个菜，仿佛又回到了以前，只是还缺了一个人。

尺素今日话多了许多，她和淮薇举杯畅饮，欢笑连连。大约是晚膳时分了，霁湘见尺素有了几分醉意，便上前催她回去。尺素看着歪在榻上的淮薇，淮薇的脸颊红了起来，却笑得很是开心，一直在那里咯咯咯地笑着拍打身下的金丝雀蓉毯。尺素轻声笑道：“淮薇，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淮薇拉着尺素的胳膊：“尺素还会来吗？”

尺素看着她认真的样子，伸手理了理她的鬓角：“自是会来的！”淮薇笑意又浓了起来，甚至眼中有了薄薄的雾气。尺素望着桌上的吃食和酒盏：“淮薇，明日，我们一起去拜拜锦归！”说完尺素便起身走了。淮薇依旧歪在那里，没有言语亦是没有起身，只有尺素明白她此刻在思虑着什么。

虽说还没有到晚膳时间，天色依旧阴沉沉的，没有风也让人觉得压抑。尺素有些醉了，坚持不要霁湘扶着，微微有些摇晃地向前走着。或许，只有醉了，才能有些释然。依旧是笑着，却泛出一种苦涩。霁湘紧紧跟着，生怕尺素掉进湖里去。

忽然，尺素停了下来，她望着面前幽兰的湖水，竟在湖畔坐了下来。石板是冰凉刺骨的，尺素竟毫不在意，她两只手托着地面，竟将脚伸进了湖水中。明明是冰冷的，她却像是泡了温泉一般，微微闭合着双目，嘴角向上扬起。霁湘忙上前去拉她：“小姐，你疯了，赶快起来！”尺素像是完全没有听见，她陶醉地坐在那里，眼角泛出了泪滴。平日里霁湘都由着她，但是如今她有了身孕，受不了这刺骨的冰冷。霁湘焦急地要扶尺素起来，怎奈力气太小，怎么也扶不起来。

尺素闭着眼睛，谁都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她想到了夏天的夜色轻柔朦胧，她便是这样随着煊炽坐在湖畔，脚下的湖水泛着微微的皱褶，折叠着月色的温柔。却不知晓此时，煊炽在哪里，是不是还留在琴香院，和那个新晋贵人耳鬓厮磨？泪滴落在湖水里，只有自己才能听到那些滴答声。

一只手扶上肩头，还没待尺素反应，便被拉了起来，只是没有顺势倒在谁的怀里。那样的力道适可而止，保持着该有的距离，却传递着曾经熟悉的味道。尺素就这样被迫摇摇晃晃站了起来，那只手依旧扶在她肩头，阵阵暖意传来，有些熟悉又有一些陌生。不是煊炽，而是舯尧。依旧是嫔妃和侯爷应有的距离，依旧只是仗义出手的一举，好似毫不相干。尺素抬头望去，竟觉得那张脸是那样遥远，虽然晃荡在眼前，却怎么也触及不到。舯尧看她的眼光有些怅惘，这让尺素有些压抑。她笑着摇了摇头朝后退了一步：“霁湘，我们走！”

肩头立刻没有了曾经依恋的温度，只有寒冷侵袭着浸湿的裙裾和双脚。霁湘上前来扶住，尺素朝着舯尧望了一眼，还是那样一张好看的脸，在遇到她之前，应该不是这样忧郁暗敛的吧！她轻轻唤了一声“舯尧”，轻的她自己都听不到，但是她知道舯尧听见了，因为她转身要走的时候看见了舯尧点头，他脸上的心疼更是尽收眼底。可是，舯尧，尺素终究不能做你的女人，今生不能，何谈来生？

尺素没有再转身，她怕舯尧见了她眼中涌出的泪水，她不晓得自己是因为思念还是因为委屈。她抬头望向不远处，那里就是琴香院了，煊炽是不是美人在侧，是不是真的忘记了自己...

路过琴香院，阵阵琴弦声，声声娇笑，尺素停住了脚步，她听见了煊炽的声音，他在笑，像是在缈烟宫都没那么开怀地笑过。尺素抹掉了脸颊上的泪滴：“霁湘，难道我真的错了？”霁湘立刻摇头：“小姐没错，旁人不懂，霁湘怎么不知！”尺素迈开步子朝前走着，身后的浮华渐行渐远，却真实了几分。尺素终于知道，是什么让煊炽难以面对。如若他还能回来，她是多么愿意还是那个无欲无求、语笑嫣然的年尺素啊...

次日清晨，尺素早起了两个时辰，大概是天刚蒙蒙亮，她便梳洗完毕，带着霁湘出去了。小福子刚开了正门，就见淮薇带着两个宫人等在了那里，只是祭祀的篮子却挂在淮薇的臂弯上，正如此时的尺素，拎着要给锦归的物什。

宫人们已经奔走在路上了，他们总是有忙不完的活儿要干，这一点尺素在嫣霰殿有着很深的体会。尺素没有和淮薇说话，二人拎着篮子朝着御花园走去，身后没有人伺候着。此时的御花园应该是人最少的地方，要想不被打扰，也就只能来这里。二人行至锦归生前最爱的沁扈亭停了下来。尺素看向淮薇：“就这里吧！”淮薇点了点头算是应答，她将带来的东西一应摆放在了面前的石桌上。尺素看得出，此时最难过的人，应该是淮薇。逝者往生，生者如何超度。

石桌上摆着满满的物什，蜡烛香炉，锦归最爱的窖藏杏花绵酒，以及她爱不释手的小菜。尺素怔怔地望着石桌，仿佛看到了锦归站在那里对着她们笑，淡淡的笑沁人心脾。尺素是站着的，淮薇却是跪着的。烛光在微风里摇曳，香烛的青烟袅袅向上飘去，沉默中的祈祷和情诉蔓延开来，于淮薇，还有沉沦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