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戈

第112章 女巫的子孙(一)

无何有之境中,若木曳曳摇情,灵蛇衔尾游动。而太伊则抱膝,倚坐在树下,静静地睇视着手中那把犹在不断惊战的太阿剑。

而因体内怀魔性的四溢,灵蛇开始难以自抑地**起来,持续狂躁地翻滚着身体,终于,再耐不住疼痛,变幻回了合欢的模样,一跃出水面,捂着肚子,跪倒在太伊的脚旁,顶着满脸的冷汗和眼泪,咬牙切齿地告状:“天杀的狗杂种,折腾死老娘了,恁——要封不住祂了——”

太伊见状,朝她伸出只手,合欢解意,连忙仰颈、张口,两道魂气即刻被她吐出,弥漫散开,落到地上,重新变作了怀与恒的模样。

怀浑身都缭绕着黑色的魔气,双目赤红,神志浑噩,却仍一眼看清了倒在地上的弟弟,祂不可置信地呆愣了好一会儿,才敢小心翼翼的靠近、俯身,将阿恒抱进怀里。

阿恒始终闭着眼睛,就像安睡时那样,只是脸色极苍白,薄薄的嘴唇也苍白到透明,胸口被太阿剑插过的创洞早已不再流血,而是被另一缕月光颜色的魂气所填满,正在静静地流转着——是堕落子那一直被封印在娣身体内的神性。

怀一眨也不敢眨地紧盯着弟弟的面庞,犹豫了很久,才敢用指尖轻轻碰触祂的脸颊,冰凉凉的触感让怀霎时便涌出了眼泪。

祂不知所措地将弟弟死去的冰冷魂身越抱越紧,使两个人一起蜷缩成了单薄的小团,无声地痛哭,身体都跟着发抖。

合欢方才从剧痛里舒缓过来,本想再当面痛骂怀几句,却正见着祂这悲痛欲绝的模样,暗自啧了啧嘴,没再出声。

一时间,四遭唯余下太阿剑铮铮的锵鸣。

怀终于被这异动唤回了些许的理智,循声抬头,便正与一直安静凝视着祂们的太伊撞上了视线。

怀难掩惊愕,许久过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是……寒棠?!”

听见对方这样称呼自己,太伊纯黑的眼睛微微弯起笑的弧度,也用轮回里的称谓唤祂作:“师兄——梦里梦外,皆是久别。”

不同于她的平静,怀震惊过后,更多是苦涩,哑然半晌,才低低回道:“原来如此……我其实早就该想到的。”

太伊也默了片刻,她的形容同轮回里寒棠的模样十分相仿,白发披散,脸庞秀美,气质却是完全地迥然,安静时,透着忧郁。她望着怀,出了会儿神,既而突兀地开口:“你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或许,我能解答你的疑惑,”顿了顿,她又贴心地补充道:“我是指,关于太一与我的渊源,以及,你和你的弟弟……”

听她提及阿恒,怀猛地抬起了头。

伊轻轻叹了口气:“壹阴兮壹阳,众莫知兮余所为……你们…其实是被我劈开的灵魂的两半。”

她说着,下意识地握紧了太阿的剑柄,目光也自然地垂落到剑上:“天地之始,乃是一片混沌,依循着那无象无形的神奥大道不殆周行,终于,分化成了至卑的大水与至高的星空,此即宇宙之始。而如大多数人所知道的那样,星空的意志凝聚成神性,化作了俯瞰一切的上皇——太一。”

“而我现在要为你所讲述的,是这个故事里不为人所知的那些部分、有意被掩盖住声音的那些部分——”

她说:“——由星空凝聚出的太一乃是天盲,这就意味着,祂虽诞生,却始终无法看见一切,而最重要的感官缺失,使他无法具备完整的自我意识,祂的神性甚至也因此失去了存在的依凭。而就在祂长久迷失于浑噩之际,祂投射在大水水面上的虚影也渐渐凝聚成了意志,因为大道的作用,或者说,水的本性,这片虚影的一切正好与太一截然相反,所以,她有一对黑色的、能够洞察一切的眼睛,她的苏醒和注视给太一带来了新的生命。”

“她是太一的第一道影子,是祂的反自我,也是祂神性的成就者。终于,太一在她的见证与讲述里得知了自己的模样,神性得以完备,幻化出了无上太阿法相。而就在祂成就法相的下一刻,太阿剑便毫不犹豫地捅进了她的身体。”

“那一瞬间,她感到的甚至不是身体的疼痛与被背叛的伤害,而是无可遏的愤怒——那样近的距离,使她将祂脸上的蔑视看得那样清楚,祂正在肆无忌惮地嘲笑着她——一介影子,居然也敢妄想成为至高的一部分?”

“她被这高高在上的睥睨所激怒,傲慢令祂忘乎所以,甚至忘记了她可以反照出祂的一切,于是,她拼尽最后的气力,反射出了一把剑,盲目的太一根本来不及躲开,被她一下刺中,割成了两半。”

“而那之后,就是你所知道的故事了——祂的神性被分割成了两半,还未及拼和,你便从一个分身里破体而出,祂没有能力夺回你的神性,只得将自己仅剩的那半具躯体沉没进若水里,通过沉眠抵御痛苦。”

“而我,则一直被祂用剑封印着。在极漫长的时光里,我身体周围的水流在我神性的滋养下,幻化成了一条游动的灵蛇,我教她带着我的意志遁入轮回,在那里蛰服,等待机会。”

“我指示她以我的果实繁衍子嗣,在堕落神性即将具有完备的自我意识、从父体内分离时,将其窃取。”

“可我被封印住了大部分力量,无法及时施予她们援手,而郎夋又来得太快了。或许,祂早就注意到了我的动作,也猜到了我的打算,只是想要将计就计——祂无法改变道的运行,无法阻止神性从自己身体内流失,所以祂必须找到一件暂时安置、封存堕落子的容器。无论原因是什么,这次计划都失败了,既我之后,我的后人也被祂俘虏。而合欢的躯壳被毁,要再次生出需得耗费极漫长的时光。我只能选择等待。”

“第二次转机的出现,源于郎夋带回了这个堕落子的分身——我在祂的魂体上,捕捉到了属于你的部分,”太伊看向怀与祂怀里的恒:“而当时,兮恰好被荔杀死在她的意识领域中,临终前向我献祭出了自己的躯体,我意识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可以利用你与恒魂体间的感应,而不为郎夋所察地,引你降灵至此。”

“值得庆幸的是,”太伊持剑立起,“在你的援手下,我终于得以脱困,暂时压制住了太一。而现在,师兄,我想请你以魔性助我封剑…作为答谢,我愿意帮你复活祂……”

……

“之后呢?”少女样貌的兮与娣一左一右支颐坐在合欢身旁,正听到关键,不料合欢却忽然止住了话头,忍不住一迭声地催促起来:“之后怎样了呀?”

仍旧是女童模样的合欢正在为手中那小人儿形状的若树果实细细点睛,闻言,翻了个白眼,不耐烦地敷衍:“之后就没了。随口瞎编的故事,哪有那么多后来?你们吵死人了!滚一边玩去!”

兮和娣却不怕她,争相缠上合欢的两臂,央求:“好萨满,好阿姥,你就讲完嘛……”

合欢本正要吐息,将灵魂渡至这小人儿的躯壳,被她们这样一闹,一口气卸去了大半,不由恼道:“别在这儿跟我捣乱!”

兮和娣嘻嘻地笑,互相推诿着打闹,合欢被她们吵得头疼,正要斥骂,却听得倏忽风起林涛,整座昆仑山麓的云杉、雪松都为这阵忽然而来的风倾倒,像是在朝雪山低伏,而昆仑山巅终年苍茫的云海也被豁出道巨大的金色裂隙,落照将天边的雪与云都晕染成了瑰丽的暖红色,而在那轮正在缓缓向下沉潜的落日之上,隐隐浮现出了一座金色的宫殿。

兮忽然指着半山一处,道:“诶,你们看!那不是……阿若和阿恒吗?”

合欢神色一动,蓦然站起了身,朝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就见那雪山镶金的轮廓上,正有只白鹿驮着两个小孩往峰顶飞奔,山风吹扬积雪,簌簌拂过他们招展的白色袖袂,而散碎的夕光则随着白鹿的起跃泠泠击打上他们遍身的银饰——确是若与恒!

娣也看清了这幕,下意识呢喃道:“他们这是…想要往日月天宫去吗?可那里不是……”她说到这里,猛地回神,看向合欢。

然而,还未待她看清,合欢便已身形一掠,消失在林间。

昆仑山顶的日月天宫,乃是天女一族的禁地。

天女族人的来历要前溯到百来年前,该时,萨满祭司奉太伊母神之命,不远万里来到昆仑雪域,以自身的神性为母神恩赐下的果实“画皮”“引魂”,使其幻化成为天女族众,并在雪域定居至今。

光阴百代,倏忽已逝。

而这百年来,每逢落日西斜于昆仑之巅,天边被照彻的云雪间,都会影影现出一座煌煌宫殿,与日月兮齐光,故而被山下的天女族人称为“日月天宫”。

——它是天女一族的圣所。

神秘,而引人向往。

恒和若到达山顶时,日已落尽,天色黯淡下来,而月出东焉,月光映照晶莹的冰雪,为天宫镀上了一层银霜。

阿恒率先跨下了白鹿,又小心扶着阿若滑下鹿背。夜风湿冷,两个小孩凑在一处,牵着彼此的手,以期取暖、壮胆。

但阿若还是退缩了,她拉着恒的袖子,小声道:“要不然,我们还是回去吧,就同他们说,我们已来过了。”

阿恒唬着脸,冷冷道:“我不要被笑胆小鬼。你若害怕,就在这儿等我,我一个人进去。”

阿若咬唇,迟迟未作回应,握着恒袖子的手却越收越紧,显然不愿与他分开,恒见她脸色愈发地白,不由软了语气:“那你说,怎么办?”

阿若权衡过许久,终于妥协道:“那我们只看一眼,看完马上就走……也不要去正殿,就去偏殿看上一眼好不好……”

日月天宫整体坐南向北,由东西两座偏殿簇拥着正殿,即便有月华的流照,主殿仍显出阴惨惨的闳阔、幽邃,恒记起萨满祭司三令五申过的“决不可擅闯天宫”,心也不由得跳了跳。两个孩子打好商量,终于一同小心翼翼地推开了西殿的殿门。

门姗姗而开的瞬间,月照随之淌入,朦胧地照见了墙壁上的画。

画得乃是个俯身飞天的男人,低垂着视线,唇角噙着浅浅的笑,明明看不真切形容,却能使人分明觉出他神态的温柔。

若和恒被拉长的黑影也被投射在壁画上,两个小小的脑袋并排挤在那人低垂的眉眼下,使他看上去,就像正在温柔地注视着他们。

而大殿里空落落的,除去这面壁画外,竟无一物。

恒见状,终于能将那始终提着的一口气长长吐了出来,他径自撇下若跨过门槛,在殿内巡视了一遭,轻快道:“明明什么也没有嘛!”

阿若见此,便也迟疑着跨进门来。

而阿恒则走近了那幅壁画,他个子太矮小,只能抬起下巴仰视,因而视线自下向上地描摩过那男人优婉的面庞——从他尖尖的下颌,到瘦削的两颊,既而继续往上,经过他的口、鼻,直到他的眼睛……

恒与男人对上了视线,他仿佛从那双温柔注视着他的眼睛里看见了笑意,不由自主便踮起脚尖、伸手抚摸了上去。

而就在指尖滑过壁画男人眼睛的一瞬,阿恒仿佛忽然掉落进了水里,他仿佛被湿漉漉水草纠缠住了身体,完全无法挣扎,只能一路被拖拽进深水,溺水的惊慌让他忘了闭气,吐出一连串的气泡,而随着越下越深,周遭的环境也变得极暗。

忽然,下坠停止。呼气停止。挣扎也停止。

他掉进了一个男人的怀抱里,眉心正碰上男人柔软的嘴唇。

那男人趺坐着,包括眼睛在内的大半张脸都被一条黑布所覆盖,只露出轮廓凌厉的颌和紧抿的唇。

恒微微移动,肩膀打到了个坚硬突起的东西——是只剑柄!恒一怔,这才注意到,男人的怀里,抱着一把剑。而那把剑,竟是由男人亲手,从肋骨间的位置完全插进了自己的身体!

阿恒不知道为什么,心怦怦地跳了起来,他说不清动机,只是凭着直觉,一把便将蒙住男人眼睛的黑布拽了下来。

可就在恒拽下那条黑布的同时,他也被人抓着脚倒提了起来。眼前的水、拥刃的奇怪男人都在倒转间倏忽消失,恒瞬间清醒了过来。

合欢两只手各拎着若和恒,怒不可遏:“敢擅闯禁地,你们两个狗崽子,都给我回去领罚!”

--

这里的恒是被太伊复活后的转世版,被抹去了前世记忆,更多具体的要慢慢交代

太伊的灵感来源有很多,比如楚简中和太一享受同等祭祀规格的大水;比如道典:太伊黑眼白体,太一白眼黑体,正好拼和成太极;这种反性别投射有点阿尼玛(荣格学说里男人女性化一面)精神体的意思,所以轮回里寒棠是双性,而她母神的神性其实就是大少司命神职(生死婚恋子嗣)的总和;学界对母神的一些共识性研究

世界观哲学支撑来自萨特:人只有在他者的注视中才能摆脱虚无,确认自己的存在;拉康:婴儿的自我认知形成自他看到的镜中自己,能确定自己的存在正因镜中他者性主体对自己的凝视;波伏娃:女人不是天生的,男人定义其为他者,限制其自由,使其成为第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