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戈

第106章 使女的故事(一)

深渊地底,忽传来澎湃的漱水声,若水仿佛在剧烈地搅动,使大地都为之战栗。

水声之中,又混合有千万人的颂歌声,古老而缥缈:“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瑶席兮玉瑱,盍将把兮琼芳;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扬枹兮拊鼓,疏缓节兮安歌,陈竽瑟兮浩倡……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五音纷兮繁会,君欣欣兮乐康……”

《太一降临曲》响起的一刹,怀再顾不上丹阳,直掠向东皇陵。

丹阳也没有遵照与堕落太一的约定,全力阻拦怀,而是随着祂跃往深渊。

祂两个一前一后落上太一石塑像,就见若水正在激流,而湍急的水涡面上,隐约倒映出一座高大圣洁的白色神庙——堕落圣殿!

怀毫不犹豫地扑向那倒影,可倒影却在祂入水一霎霍然破碎。怀一下扑了个空,狼狈出水,神色怔忡。

丹阳见了,忍不住奚落:“你是失了智吗?你觉得堕落太一会允许你进入祂的圣所?”

怀闻言抬眼,眼圈泛红,脸色发白,没有应声。

丹阳看得勾唇,继续诛祂的心:“我给过你机会的啊,是你任由祂离开而没有挽留,才让堕落太一有机可乘——你方才是怎么想的呢?我猜,你其实又是想像从前那样放弃祂了吧?”

“所以,明明是你自己想要求的结果,怎么得偿所愿后又惺惺作态起来?我最厌恶的,就是你这副伪善的德行——要我说,”丹阳蹲身,双手支颐,歪头俯视向怀:“被堕落太一带走总好过继续同你纠缠。最起码,堕落太一不会在施予祂刑罚的同时,还试图驯化祂的精神——祂至少可以保有最后的尊严。”

怀痛苦道:“祂当初将阿恒抛弃在这里不闻不问——显然对阿恒根本就没有感情,现在却在阿恒堕落神性将要圆满的时候带走祂,明显别有用心,我要救阿恒出来……”

丹阳那张与怀几乎完全相同的面庞上,满是恶意嘲弄的神情:“你怎么救祂出来?堕落神殿是堕落太一的本源意识领域,祂除非是疯了,才会允许你涉足——你连进入都做不到,还夸下海口要救祂出来,别再给自己找心理慰藉了,你这样这只会更让我感觉到恶心。”

丹阳说话间,不再刻意压抑自身的魔性,他的肌肤开始蠕动,无数的眼、耳、鼻、口不规律地从中冒出,组成密密麻麻的非人相。完全显露出魔相的一刻,丹阳放浪地大笑,那些像被撕裂又胡乱拼接起来的扭曲的脸也随着他疯狂地大笑,丹阳几乎快要笑出眼泪:“作为被你割舍掉的痛苦和私欲,我到底为什么要生出自己的灵魂,感受到这一切、看清你的卑劣啊?”

怀也悲哀地回视着他,祂和丹阳的神性本源相通,祂能感受到正在另一个自我胸中汹涌的痛恨和无力——丹阳是那样深切地痛恨着怀,可也正因为完全否定了自己,他的神性只剩下空虚。

“我给了你次机会,”丹阳周身的魔气急剧地动**,眼神却是空洞洞的:“我居然还对你抱有过不切实际的奢望,奢望着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做出改变,可你又一次地让我彻底失望。你还是什么都想得到,什么都不舍得放弃,因为有恃无恐,所以总是逼祂作妥协。终于,你的报应来了——你彻底弄丢了祂。而祂,又要为你的错误付出代价。”

怀胸膛起伏,沙哑着开口:“我没想到…我一定会救出祂来……”

丹阳却不再给怀辩解的机会,他一把将祂从水中揪起:“只会给最亲近的人招致不幸,你这样的神性,到底有什么存在的价值?”

他身上的非人脸在蠕动中迅速异化,渐渐生出脖颈,无数颗奇形怪状的头从他身体里伸出,有的长着八只平行排布的眼,有的则长着无数咒轮般排布的嘴……那些嘴突然同时开咧,嘶咬向怀。

怀的半个身躯几乎瞬间便被啃噬殆尽,而从丹阳身上探出的那些魔头则水蛭一样地往怀的伤口里钻,怀和丹阳的身体复又连接在一起,怀痛得几乎晕眩,丹阳则快意地狂笑……

快要失去意识的一刻,怀听见了一段断续、低弱而渺茫的祈祷声:“掌握着……转化生与死的命运循环……的伟大母神……您的孩子感激您恩赐的生命……愿意奉还自己的身体……回归您的母源……”

怀睁开眼,正对上纯白色的石质壁顶。祂有些茫然,体内的神性和魔性还在激烈地对抗、不断地融合,祂的记忆也仍停留在丹阳吞噬自己的那刻。可祂现下身处的地方,却超出了祂记忆的范围——这是一间宽敞整洁的卧房,怀则躺在卧房正中的大**。

房间的装设几乎简洁到单调,即目只有白色,怀坐起身,忽然发现枕边有鲜血凌乱涂画过的痕迹,仔细分辨,能看出所画是条衔尾的蛇,而由蛇躯构成的圆圈里,生有棵根、叶繁茂的树。

——像是种图腾。

怀微微蹙眉,难以理解此刻的处境。四下打量间,瞥及面妆镜,借着那镜子,祂看清了自己现在的脸。

这张脸同祂生得很是相似,特别是眼睛,只是整体轮廓更加柔和、气质更显清秀。而那双很大的美丽眼睛里,盛满流光一样的神采……等等,怀震惊地看着镜中人——这张脸,分明应该属于祂在轮回中的母亲,羲和!

不是那个祂熟悉的业已成为郎夋大妃的羲和女君,而是更加年轻、也更显灵动娇俏的少女羲和!

祂怎么会突然成为羲和?这里难道是魁城的祭殿吗?祂回到了轮回的过去?

可还没等怀想明白,镜面忽然开始龟裂,裂痕组成了一句神文:“你被注视。”

门霍然被叩响,镜子上的裂纹即刻消失不见。与敲门声同时响起的,是通禀声:“兮大人,四十九天已过,是时候前去为堕落子举行安魂礼了。”

怀因为太过震惊,迟迟没有出声回应。

门外的人遂又唤道:“使徒大人?”

怀这才答话:“我知道了。”开口的声音柔婉、低哑,听见这声音的一瞬,怀猛然记起了自己在朦胧中听到的那段念祷——是这个身体的主人布置仪式、自愿献祭了自己的躯壳?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况且,她念的那段祷词明明指向位怀从未听说过的命运母神,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才引来祂的灵魂降临?祂在被什么神秘力量影响?

而且,这里显然不是昭彰!——那么这副躯体的主人、这个肖似羲和的“兮大人”又是谁?

还有那句意有所指的“你被注视”……怀心念电转,抬手抹去了枕边那用鲜血画作的蛇、树图腾。

既而,祂深深吸气,起身推开房门。看清外面景象的瞬间,怀只觉自己的心一下被攥紧。

血月正自西落,压上神庙的尖顶,仿佛一颗偌大的、沉甸甸的心脏,使洁白的神圣建筑被覆上了层血红的月光。

环视着这些刚刚才在若水影中惊鸿一瞥过的建筑,怀几乎感觉无法呼吸——这里,居然是堕落圣殿?!

直到那候在门外的黑衣少女又唤了声:“兮大人?”怀才终于回过神,对她点头:“走吧。”

那少女径自引祂来到处墓园。

这座小小的墓园建在圣殿中心,怀到来时,外围已站了许多人,都同怀和那少女一样,作黑衣打扮。

人群有种压抑的安静,随着怀的临近,这种安静几乎成了死寂。

死一样的寂静里,怀走到堕落太一塑像下,看见了那个被围簇着的、还是十二三岁孩子样的、躺在地上的恒,他的胸腔被割开了个大口,全身都淌着血水,显然刚刚才被人从太一像前的净池里打捞上来。

净池中的血水已经浓稠得快要无法流动,而恒的皮肤却是水母一样的透明——他被彻底放干了血,身体也变得仿佛水母一样轻柔。

怀不可置信地看着这幕,既而缓缓地,缓缓地跪倒在恒的尸体前,抖着手指去触碰他凉冰冰的脸颊——原本应该肉嘟嘟的地方。祂身体里来自丹阳的魔性急速地扩散,怀的四肢百骸都因入魔而控制不住地**。

血红的月光洒落在净池水上,拂动起涟漪,变幻成文字:“你被注视。”

那字稍纵即逝,而怀悚然一惊,若这里真是堕落圣殿,那么祂便是置身在堕落太一的意识领域,一言一行都会为其所察,怀的脊背僵直,意识却前所未有地清醒起来,祂很快意识到不对,祂怀里的尸身虽与阿恒生得一模一样,却没有阿恒魂身上的气息——祂曾用魂体黏和过阿恒,绝不可能认错,这不是祂要找的弟弟!

怀冷静下来。有人呈上了裹尸布。所有人都低下头,开始吟唱安魂曲。舒缓的曲调里,怀用尸布为那个恒擦拭着湿发。祂注意到,尸布上绣着密密麻麻的神文,竟全都是《奥义书》中的文字:“爱是恒久地忍耐,又有恩慈……”

安魂曲结束的一刻,裹尸布猝然燃烧起来,这个“堕落子”的尸身顷刻在火中化作乌有。

怀别过脸,努力掩饰着情绪,压抑自身的魔性。

先前领祂来到墓园的少女又在这时候上前,递上卷帛书:“兮大人,这是我们在若先前藏匿堕落子的洞穴里发现的手记。”

怀蹙眉接过帛卷展开,就见上面记着:

“荔对我说:‘他的梦里,有潮汐声。’”

……

“在那之前,我和荔几乎没有讲过话。在圣殿,使徒和使女天然对立。不过我很早就知道,她是第一个受我照顾的堕落子的胎母。荔告诉我,那也是第一个由她孕育出的堕落子。在他的安魂礼后,我第一次和荔交谈,她告诉我,她偷偷给他起名,叫作‘初’。”

“这个名字不免让我想起,自己第一次走进育婴室时的心情,在那之前,我难以避免地将堕落子想像成模样邪异的怪物。可当真正走到他的摇篮前时,我才发觉,他和普通的婴孩无异,有柔软的皮肤和浅浅的呼吸。”

“使徒的职责是在育婴室看顾新生的堕落子,直至百天后的献祭仪式。看顾初的时候,我很惶恐,害怕自己稍有不慎、弄出差错,会被兮大人责罚。”

“但我很快发现,这担心毫无意义,百天里,初始终都在沉睡。后来,在照顾过越来越多的堕落子后,我渐渐明白,在刚出生的百天里,他们尚无法苏醒。”

“我常常会想,这些长着婴孩的外表,内里却没有灵魂的东西究竟是什么?而我们,所有的使女和使徒,不断在重复的孕育和杀死他们的循环,又究竟是在为着什么?这背后是否就藏着堕落主将我们一族掠夺来圣殿的目的?”

“但我有时候又会想,对堕落子来说,没有灵魂实在是件幸福的事。这样,在被献祭的漫长过程中,他们就不会觉出痛苦——至少,我在旁观献祭初时,是这么安慰自己的。”

“可荔却对我说,他们是有意识的。她经常在孕育他们的过程中进入他们的梦。那些梦里,有潮汐的涨落,也有像月亮的水母在唱歌。”

“那是些漂浮在海水一样的空中的透明水母,像是堕落子被放干血后皮肤的颜色——在荔同我讲述她经历的不久后,我也意外地进入到了堕落子的梦中。我不知道那满天的月亮水母与沉睡着的他究竟有什么联系,它们舒展、浮游,用凉而柔软的身体蹭过我的周身。直到我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地化出了蛇尾时,才忽然意识到那一夜是望夜。”

“我和荔发现,每逢望夜,堕落子的力量都会加强,介时,还是沉睡着的他便可以用梦境制造出一个属于自己的意识世界。”

“兮大人仿佛也知道这点,因为我发现,她也会选择在望夜布置献祭堕落子的仪式,她将那些只有百余天大的小家伙的胸腔划开道大口,将他们沉进净池,一直到四十九天后,堕落子的血全部流干,再打捞上来火化。”

“仪式总是很安静,堕落子也始终都在沉睡,但我不知道,在他们那四十九夜的梦里,那些会唱歌的月亮水母会不会痛得一直在哭。”

“我和荔,大概是所有使徒和使女里,最疯狂的存在——我们居然对堕落子产生了感情。”

“而更为疯狂的是,在荔的掩护下,我成功藏匿起了一个堕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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掉落道具:若的手书

换用五字标题是因为语境发生了改变,“她说”这卷在书的整体结构里相当于一个外边框。

另外,最后一个副本了,不会再引入新人物,所有有姓名的配角其实都是大家的熟人=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