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戈

第98章 奥义书

祝槿抬手覆上容与颅顶,摄取寒棠那魄的力量与记忆。

容与也果真如自己所言,一动未动、任他作为。

是以祝槿轻易就捕捉到他体内所残余的寒棠,剖开对方那魄的瞬间,寒棠的全部记忆都为他所见。

旧日昆仑在祝槿眼前缓缓重现。

彼时,寒棠正倚着建木树干远眺。他视线的尽头,缤纷馥郁的花圃间,二人拂花而过。

寒棠瞬间站直身体,主动朝他们走近,有些拘谨地唤道:“师兄。”

被他唤作师兄的男子颔首,祝槿认出他正是凤皇丹阳。

丹阳拍拍身侧少女的肩膀,示意她道:“这是你寒棠师叔。”

现也同他们一样作白袍打扮的合欢这才抬头看向寒棠,两人目光交错的瞬间,合欢咧嘴,做出个鬼脸。

她本就生得丑陋可怖,故意挤眉弄眼时,更加骇人。但寒棠对此却毫无反应,合欢未免有些意兴阑珊。

丹阳对寒棠道:“我不日又要往慈悲殿闭关,没办法顾及合欢。你和她年岁相仿,正可以彼此作伴。”

寒棠认真答道:“是,师兄。”

丹阳离开之后,合欢凑近寒棠,笑眯眯打量他道:“你就是他们口中那个特别聪慧的小天才师叔?我听说万岁师祖只把那什么书传授给你了?”

寒棠这时还分毫不见后来的疯狂与恶毒,他听了这话,甚至有些害羞地咬唇,犹豫片刻,小声问合欢道:“这些话都是谁告诉你的?”

合欢满不在乎道:“不是所有人都这么说吗?”见寒棠似乎有些失望,她眨眨眼,拖长调子道:“啊——你希望是谁对我说的?”

寒棠慌忙摆手道:“我没有,就是随便问问……”

合欢笑了笑,主动转换话题道:“那什么书,有意思吗?我听说师祖什么都不允许你做,你只能成天研究那东西。”

寒棠道:“是《奥义书》,由献神亲笔撰写的神卷。旨在阐述关于爱与神秘的全部奥义,师父把这作为昆仑教义。”

合欢双手反抱着建木树干,灵活地向上踢着腿,闻言又道:“可我听说,别人,包括丹阳,都只能学到师祖们所做的注疏部分,只有你,可以阅读神卷的原文,还得到了师祖的真传……额,你说,如果你生得再早些,师祖的位置是不是就会由你来继承?”

寒棠蹙眉,不悦地打断她道:“你瞎胡说什么!”

合欢似乎只是信口一提,没料到他会动怒,连忙不正经地道歉,末了却又道:“可我也不完全是胡说嘛!否则师祖为什么不把‘什么什么书’传给烛阴、丹阳,还有我娘,却独独传授给你?明明你入门最晚……”

“要我说,丹阳可能也是这样想的,我看他刚刚对你的态度……”

寒棠立马反唇道:“丹阳师兄性情便是如此,并非只对我冷淡。”

合欢怜悯地瞥他一眼,不再说话。

这一眼使寒棠惴惴不安起来,整日里都心事重重,晚间再受教于万岁之时,他终于忍不住问道:“师父为什么只传给我真义,却不传给师兄、师姐他们……”

人面鸟身的神兽万岁在烛阴叛门时遭受对方重创,如今命不久矣,因此说话总是恹恹的,他用枯爪缓缓摊开神卷帛书,静静凝视向上面以朱砂写就的文字。

直到寒棠以为他不会解答时,万岁开口道:“因为这上面的内容,不能被丹阳理解。”

“至于烛阴,他非我族类,无法被信任。况且,我和千秋那时都觉得自己还有时间……”

寒棠第一次听师父主动提及这位禁忌的师兄,好奇追问道:“那师父当初为何还要收烛阴入门?”

万岁苍老衰弱的声音响起,吐出祝槿难以理解的言语:“龙族毕竟曾是祂的信众,深受祂的恩眷,我们没有理由拒绝他们的皈依。”

寒棠却已听懂,念出“祂”的尊名,小心试探道:“师父您似乎从不愿同我讲述‘渎神’ 的事迹。”

万岁冷笑道:“祂不值得提。祂是欺骗者、堕落者,更是引诱者……”

寒棠闻言,惊讶到抬头,万岁忽而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一敛怒容,转而改口掩饰道:“祂是所有不幸的诱因。”

旋即,他闭上眼,淡淡道:“我累了,寒棠,你明日再过来吧。”

寒棠讷讷告退。

祝槿这才记起冯夷在司命殿中的讲述:“太一陨落那刻,身上神性最为集中的两个部位——心脏和体-尖——各自孕育出一位子神,从心而出的阳神名唤‘牺牲’,从体尖出的阴神则名‘亵渎’,尊名分别称作‘献’与‘渎’,他们身载太一最精粹的神性,是真正的神之子……不死鸟千秋、万岁曾是献神的护法金鹏。献神陨落后,永恒随之失落,千秋、万岁只得来到现世,他们于昆仑山开宗立派……”

他正恍惚想着,寒棠已步至悬圃中心,而他头顶忽响起道脆生生的女声,叫着:“喂!”

寒棠被吓了一跳,赶忙抬头向上看,就见合欢正被捆绑住手脚、倒吊在建木梢头。

见寒棠看来,她又笑吟吟改口唤道:“小师叔!”

寒棠吃惊道:“你怎么……挂到这上面的?”

合欢道:“肩吾把我吊在这儿的,我都快吊了一晚上了,小师叔,你救救我呗!”

她说话间,打着结的长发摇摆,像满头蠕动的蛇。

寒棠飞上枝头,犹豫道:“你怎地惹到他了?”

合欢翻白眼道:“还能怎样,我是他情敌的孩子,他自然看我不顺眼呗!”

寒棠道:“芳菲师姐的死对他打击很大,你不要去招惹他了。”

合欢嘻笑道:“小师叔,我偷偷告诉你个秘密——有次肩吾来幽冥看我娘,我亲耳听到过她向肩吾哭诉是丹阳逼她嫁给我爹的,她很后悔那时没同肩吾私奔……”

寒棠受惊道:“你别乱说!”

合欢不以为然道:“你没见过我娘,自然不够了解她,她就是这种德性啦。为这缘故,肩吾看我也碍眼得紧。趁丹阳和你都不在,就来找我的麻烦。”

寒棠听她提及丹阳,果然就范道:“好,那我马上把你放下来。”

合欢甜甜道:“谢谢小师叔。”

翌日,寒棠又往万岁处听学。

仅一日的工夫,万岁又衰弱上许多,甚至无法坐起。他平躺在榻上,双眼凝视向虚空,简明地同寒棠讲述“轮回”:

“神掌握有永恒,赐予众生轮回。”

“命运即是相同者的永恒回归,既是祖先,又是子孙。”

“轮回中的生生灭灭,是因果的必然,但这不是机械地重复,而是本质力量在积蓄与释放。”

“而原本,我们无需经历轮回,经历这一轮轮的毁灭与死亡。”

“因为先前的我们居住在献神的意识领域中,那是献神创造出的无垢世界、轮回里的静点,过去、现在、未来,一切的时间在那里同时发生。”

“但神的陨落造成大部分神性的丢失,‘永恒秘境’也在那之后隐而不见,于是我们也只能无家可归,同众生一起,在轮回里流亡。”

“我们始终都在求索着回家的路,我们盼望着有天能重回永恒之中,我们也相信伟大的献神一定会给后继者留下指引,故而推断,关于失落已久的‘永恒秘境’的线索,一定就藏在《奥义书》的最后,那段以不明文字写就的、全然无法被破解出来的神秘内容里。可惜,我和千秋没能完成破译……”

他说至此处,不得不停下来,费力地喘息。

寒棠含泪注视着师父,而万岁灰败的脸上泛起异常的红晕,他艰难地继续道:“千秋已入轮回,我却不能放心将丹阳独留在这世上——他最近的情况愈发恶化,只有被带回到永恒秘境,才有可能抑制住体内的魔性。寒棠,你是白鹤一族最灵秀的子弟,所以我选中你继承我的事业,你要答应师父,往后一定倾尽毕生心力破解《奥义书》最末的《天启录》,带着丹阳回家……”

寒棠神思恍惚地离开万岁住处,刚走经悬圃,便被迎面冲过来的合欢撞倒在地。

合欢撞了人,反而责怪对方,扶起他道:“小师叔,你怎么不看路?”

寒棠刚想回答,合欢就抢先道:“肩吾在追我,我先跑了!”说完,便一溜烟逃之夭夭。

果然她刚离开不久,寒棠就撞见怒气冲冲的肩吾,见到他,劈头盖脸骂道:“那小杂种呢?”

寒棠迟疑少许,还是给他指了相反的方向。

等到肩吾走远,他才转身去找合欢,对方正仰躺在棵海棠树下,见他来了,气喘吁吁地招呼道:“肩吾呢?”

寒棠道:“去另头找你了。”顿了下,他谴责合欢道:“我听说了,是你先拔光了他当年给芳菲师姐种的玫瑰花丛,他才会把你吊上树的。你骗我。”

合欢嘿了声,理直气壮道:“他骂我小杂种,我当然要报复回去。”她本以为寒棠还会就此事再教训自己几句,却不想对方没再开口,转而望着树下的落瓣发起了怔。

合欢奇怪地在他眼前摆了摆手,叫道:“小师叔?”

寒棠回过神来,看向合欢。

合欢奇怪道:“你怎么了?”迎着寒棠的注视,她没心没肺地弯眼笑起来,“怎么心神不宁的?”

暮色合拢,使合欢丑陋的脸庞隐没在黑暗里,只剩一双眼,亮得慑人,极具蛊惑意味。

寒棠道:“我……我感觉很迷茫,又没办法同人倾诉。”

合欢道:“你告诉我呀!我帮你想办法。”

寒棠踯蹰许久,或许是四周的黑暗给了他隐蔽的安全感,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对合欢说道:“师父对我的期望太高了,我觉得我一定做不到……”

合欢不可置信地掏着耳朵道:“你就是要和我说这个?”

寒棠老实点头。

合欢撇嘴道:“什么嘛!我还以为你要和我说你喜欢丹阳的事呢!”

寒棠整个人都仿佛被这句话冻僵,许久过去,才能够言语:“你……你怎么知道?”

合欢漫不经心道:“我知道的事可多了,你这点心思,我一眼就能看穿。”

寒棠却慌乱到带上哭腔,乞求合欢:“你可不可以不要说出去?求求你——”

合欢奇怪道:“你这么害怕做什么?”见寒棠甚至开始抹泪,她嫌弃道:“行吧,我谁都不说,至于把你吓成这样子吗?怎么,丹阳知道后还能把你赶下山不成?”

寒棠哽咽摇头道:“你不明白,师父说过,神应该无欲无求,而爱是怖惧,必须要被克制……总之,这违反昆仑教义,不能被知道。”

合欢道:“哦,我知道,那‘什么什么书’上写的,对吧?”

寒棠沉默片刻,才道:“其实《奥义书》上并不是这样写的,我也不明白师父为什么要作完全相反的解读。我记得这一段的原文明明是‘神爱众生,因为一切生灵都是祂的兄弟姊妹……’”他越说声音越低,与其说是在给合欢解释,倒不如说是在困惑自语。

而且显然,合欢对这“什么什么书”毫无兴趣,她转而兴致勃勃地追问道:“丹阳那么无聊,你究竟喜欢他什么呀?”

她皱着眉,极力思索着猜测:“不会就因为他长得好看吧?”

寒棠有些含羞地低头,避开她的注视,道:“师兄对我很好。去岁他亲自接我来到昆仑,那时我第一次离家,又来到的是这么远的地方,心里特别忐忑,师兄为哄我开心,送给我一片雪花……”

合欢不可思议道:“就因为片雪花?”

寒棠道:“师兄施法,让那片落在我刀上的雪花永远不会融化……”他的叙述戛然中止在钟声里。

是丧钟声。

寒棠面色倏变,再顾不及合欢,狂奔向万岁卧房。

他赶到时,万岁正在等他。他盘坐于榻,见到寒棠,前伸鸟爪。

寒棠几步上前跪倒,将自己的手搭在师父枯老的爪间。

万岁开口道:“寒棠,这会是你最后一次谛听师父教诲。”

寒棠强忍泪意,答:“是。”

万岁没再赘言,只道:“记着你的责任。”

而他的指爪间,渐渐凝聚出一枚光球,呈现琉璃的质地。

万岁道:“为师将所有神性遗留给你,记着你的承诺——带丹阳回家。”

寒棠接过琉璃光球的一刻,万岁原地坐化。

而寒棠手捧万岁神性,奉先师遗命,自此远离昆仑山,于雪域之中建造出一座蜃景之城。

直至末日黄昏战前,再未曾踏出半步。

可他到底没能如愿破解出那卷《天启录》,而天凤更是在那一战后彻底堕魔。

祝槿跟随着记忆里的寒棠再次来到这座司命神殿,他看着寒棠在大殿中一寸寸舒展卷轴,阅读上面以朱砂写就的文字。

只可惜,这些文字落在祝槿眼里,只是些缺乏意义的象形符号——他并不能看懂远古时的神文。

直到寒棠缓缓摊至书尾——那据说记录有“永恒秘境”下落的《天启录》时,祝槿才难免好奇地又瞥了眼。

与先前用朱砂撰写的段落不同,这一节是潦草的血书,但这样的形容也不算绝对准确,它更像是用血胡乱涂画出的线条,时断时续,由内向外,呈扩散的圆圈状,连构成符号的最基本的形状都未呈现——也难怪无法被破解。

可祝槿只是瞥了一眼,便震悚得无法自持,他居然诡异地能够读懂其中的内容!

那些尚未完全干涸的血迹在他的视野里流淌,祝槿读出最外圈起始的那句话:

“在第三遭的轮回里,阿怀又见到了祂前世的父亲。”

祝槿在这一瞬,几乎难以置信他此刻的遭遇,只能放任自己读下去:

“阿怀被祂设计,误入一处禁地。在禁地里,祂与阿恒第三度重逢。”

“在阿恒的帮助下,祂们逃了出去。”

“横生枝节,阿怀被掳走。阿恒凭借祂们魂体间的感应找到了祂。但祂们又马上一起落进连绵的境里。”

“在境中,阿怀第三遭打开了金瞳天眼,也再次见证了轮回的复数。”

“可轮回的可怕之处正在于此,它永远在循环往复。阿怀始终在寻找破局的可能。尽管立场永远对立,阿怀仍希望能够同时保全自己和阿恒。”

“机缘巧合地,阿怀得以浏览《奥义书》。在《奥义书》的结尾处,阿怀读到了万年前由自己亲手写下的对命运的干预,与由此造成的命运月相般的盈虚,在这一瞬间,祂想起了所有……”

祝槿的心绪随着阅读激烈地震**,当他无意识地随着记忆中的寒棠抬起头时,额间的天眼自动地张开。

而神谱第二格的位置——那两位太一神之子的形貌随之具现,左侧的献神眉心悬有只圆圆的金瞳,形貌是糅合过殷怀、扶桑与祝槿后的模样;而右侧的渎神,眉心衔有只弯弯的银瞳,神态邪异冷漠,正是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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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写到最后的身份了——太一神之子献和渎。

没在文案标明这一层,一是我认为全说出来就没有阅读的乐趣了,二是主角这层身份属于真正的神,在轮回以外,不能概括进“人世”里。我作为文案废,真的不知道要咋写???

最后解释一下天眼的来历:太一阳和阴的权柄分别落在怀和恒身上,就化成了祂们那两只蕴藏原初神性力量的天眼。

而相较于祂们主掌阳、阴的真身,东君和云中君就更多是一种比拟性的称谓。不过这种神奇的称谓对应,包括他们第一世相应的“恒”“怀”名字,都是冥冥间受到神性力量影响的结果。更多神性对轮回的影响,在后文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