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戈

第91章 射天郎

彭商的语调温和,一如从前,却教祝槿抑制不住地牙关打颤——

彭商明明是于七年后由自己引渡入魁城的,又怎会出现在此时此地?

而傅文,祝槿感觉脑内乱糟糟的,只能强迫自己回忆——

据当年的目击者声称,傅氏兄弟撒过酒疯后便直接打道回府——傅文也不该出现在这里!

除非,祝槿紧张地舌头打结,除非这两个人也根本不是境中幻灵,而同自己一样,都是被合欢鉴强纳进此间的镜外来客!

——那个在旨酒宴上与“鬼君”大打出手的“傅文”和行事诡秘的“彭商”!

可他们如何得知自己的穿越?又为何对他出言试探?他们想做什么?

念头急转间,祝槿努力调整神情,只流露出十岁孩童面对陌生人时应有的戒备,退后半步道:“不,我不认识你们。”

彭商笑笑,柔声安抚道:“别怕,小家伙。我们只是想请你指路,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祝槿皱眉道:“这里当然是魁城。”

彭商微笑道:“但这里并不是真实的魁城,准确地说,在这里,空间的叠加取代时间的绵延,数以千万个时间点上的魁城彼此连通组成了一个封闭的回环,我们已绕着这首尾相距十七年的闭环来回走过三圈,却始终没能找到脱困的办法,所以只能求助于你。”

祝槿听得暗自心惊,面上却不露声色,只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又道:“我还急着带阿爹去看大夫……”

彭商却突兀抬手,捏上祝槿的左耳耳垂,轻轻道:“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没等祝槿反应,他便自顾自笑答道:“在夜航船上。”

祝槿立时全身僵硬。

彭商缩手,微笑道:“我在观察人时,向来有记忆对方细微特征的习惯。在那时我便发现,你左耳垂上生有一颗红痣,非常容易辨认。”

祝槿只觉方才被他捏过的地方火辣辣地发疼。

彭商继续道:“可你知道吗?自我们入镜伊始,曾有意、无意地撞见过许多个你,他们的痣都生在右耳垂上。”

“这源于镜相的对称——而面前这个你,明显没有经过这种翻转。你是真实的。”

祝槿面色苍白地紧盯着他,一步步朝后退,艰涩道:“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更不知道你说的什么脱困、见面……”

彭商轻笑了声,呢喃道:“其实,不需你提醒,我已想通离开的关键——既然围困住我们的空间以时间作为存在的形式,那么只要抹除时间,这里自然便会倒塌。”

祝槿下意识地重复:“……抹除时间?”

彭商颔首道:“其实就是,杀死这段时间的主人。”

祝槿面色剧变,可来不及动作,一柄匕首即已穿透他的前胸。

彭商平静地注视着他大睁着眼下倒,缓缓补充道:“我已找你很久了。”

而随着祝槿的下倒,四周空间也果然如彭商所言,骨牌一样倒塌、翻转……

顷刻间,滂沱的白雨便被浓郁的黑夜所取代。

彭商与傅文显然未料到这变故,讶然四顾,而始终蛰伏在小祝槿尸体下的黑影看准时机、悄然逃窜,融进杳然夜色之中。

——本体死亡一刻,鬼影相应复活。

寻找到身体的扶桑猛地张开眼,随即愕然发现,自己竟恢复了视觉。

这是一处假山后的亭榭,几个宫人打扮的妙龄少女正敲盏嘌唱着时调小曲,见他突兀地自软榻间站起,立时惊惶跪倒,颤声道:“君上息怒……”

扶桑道:“今日属何年何月?”

一个宫人低声禀过。

扶桑蹙眉——这距他转世的日子已过去十七八年,旋即他豁然醒悟——他现在所占据的,并非是自己当初的躯壳,而应属正假扮作“鬼君”的合欢!也正因此,他才能复明。

扶桑没再管一众匍匐发抖的宫侍,径自走出君安宫。

祝槿的意外死亡,使扶桑始料未及地复活,他竟一时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时值夤夜,街景寂然。

扶桑漫无目的地在魁城中乱走,认真打量着这个由他一手创造出的“理想国”。

可他走着走着,忽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直到踏足芜宫边沿,才猛地回过神来。

夜风吹来,荒草飒飒地响,招展在扶桑裾前。他僵硬地立在原地,很久都没能动作。

他应该马上转身离开的。扶桑怔怔望着乱草出神,忆及那把同样燎乱的大火,张狂地烧燃着,仿佛他的愤怒和怨恨,永远不可熄灭。

这是他还给祝子梧的报应,也是他唯一能给妞妞的慰藉。

他从不悔恨自己的作为,此刻也该毫无犹豫地走掉,而不是在这里久久停驻。

扶桑终于迈步,却是向着与理智全然相反的方向——他怀着难以言喻的心情,推开了祝槿的家门。

门被真正打开的那一瞬间,扶桑只觉心高高升起,又重重地下堕。

祝老头躺在草垛上,孱弱地呻吟着。

黑暗中,扶桑看不清他的样子,但能听见他奄奄的鼻息,想也是命不久矣。

——和祝槿记忆里的情况相差不多。

扶桑迈进,很缓慢地,靠近草垛。

他有些犹豫要不要点灯,祝老头是祝子梧的嫡亲侄孙,祝家最后一个生者。清楚地看着仇人死去,尤其是痛苦地死去,对他来说,应该算件欣慰的事。

但扶桑最终还是没有选择点灯。

他沉默地站在将死的老人床前,黑暗同样遮蔽了他的情绪。

就在扶桑失神间,祝老头突然唤道:“阿槿?”

扶桑一怔,下意识便应了声,可旋即又意识到自己的身份,懊恼地蹙眉。

不过扶桑很快发现,祝老头方才只是在无意识地呓语。事实上,他病得厉害,昏昏沉沉,根本未发觉他的到来。

而他一直在口齿不清地念着祝槿的名字。

扶桑不安地搓动着手指,彭商谋杀了那个真正的“十岁的”祝槿,所以在这个幻境里,所有十岁后的祝槿倒影便也再不复存在,而自己正是借祝槿之死偷生……

他忽然有种说不清的感觉,使他点燃了烛火,落坐到祝老头的身侧。

眼前的人枯瘦、苍老,两颊干瘪下陷,呈深青色,与祝槿记忆里的模样全然重合。

扶桑努力回想祝子梧,想要积攒起对祝老头的恨意,却气馁地失败。

他又回忆起这个老头对自己的种种微词,以及他潜移默化传承给祝槿的对自己的怨怼。

扶桑心下复杂,最终叹了口气,伸手抚上祝老头皱褶的额。

冰凉的掌心很快驱散了烧热,祝老头缓缓睁眼,而扶桑已在他睁眼一瞬幻化成祝槿的模样。

祝老头怔忪地盯着他,神色恍惚、不可置信,双手却已先意识一步,紧紧攥住了扶桑意欲收回的手。

扶桑挣了挣,却不想一个垂死之人竟能生出如此大的力气,扶桑没能挣开,只得作罢,他沉吟道:“你有什么……未竟的心愿吗?”

祝老头却对他的问话置若罔闻,只激动地一连唤他名字:“阿槿,阿槿……”

扶桑被他唤得心烦,彻底失去耐性道:“你再不说,我便走了。”

祝老头神情惶惶,似乎被他吓着。

扶桑瞥眼,不再看他。

“钉棺,”祝老头最终颤抖着道:“帮爹……钉棺。”

扶桑直到走出芜宫时,还有些浑浑噩噩,他甚至因此忘记变幻回扶桑的样子。

——这明明是他想要的结果,就像他曾对祝槿说过的那样,由他亲手终结这一切,由他钉死最后一个祝家余孽,这马上便要达成,他为什么却开始感到不安?

他不能感到不安,否则他怎么对得起妞妞——妞妞全部的不幸都源自于他,如果她没有那样恰好地被阿昧套中,如果她没有成为自己的妹妹,那便将不会发生后来的一切……他没有资格感到不安。

扶桑沿着绵亘的夜之国狂奔,赶赴向他命运里注定要经历的那一天——

他刚刚答应了帮祝老爹钉棺。

停在殿门前时,扶桑又变回了自己。他站了好一会儿,才推门步入——

祝老头依旧躺在草垛上,奄奄地呼吸。

扶桑知道,他马上就要死了。

他觉得自己或许可以变成祝槿的样子,了却对方最后的遗憾。

但他还是没有。

扶桑走至草垛前,俯视向即死的老人。

老人张开缝目,视线聚焦在扶桑的面上,旋即很轻地牵扯嘴角,叫道:“阿槿?”

扶桑怔忡,不明白他为何这样还能认错,下意识向老人瞳中求证,可他的眼太浑浊了,还泛着层泪光,扶桑根本无法在其间看见自己的倒影。

他没来由地心慌,祝老头却又伸手向他,颤颤地问:“是爹的……阿槿吗?”

扶桑鼻间一酸,别过脸去,硬梆梆道:“我不是他。”

老头握住了他的手,哽咽道:“阿槿,爹的阿槿……爹还以为,把你丢了……”他又悲又喜,涕泗横流,“你来看爹,最后一眼吗?”

扶桑只觉心乱如麻,下意识摇头道:“不,不,他已死了,我不是他……”

他突然在此刻无比清楚地意识到,祝老头和祝子梧是两个不同的个体,可自己因为迁怒,对这个无辜的弱者施加了怎样残暴的惩罚啊……

扶桑痛苦道:“不……对不起……不应该是这样的……我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祝老头却笑起来,他款款道:“爹便知道,你一定会来到这一天的。爹已在这儿等你很久了。”

随着他话音落即,一柄匕首穿刺过扶桑的心口。

扶桑踉跄后退,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向那柄熟悉的匕首,猛地意识到什么,转身欲走。

可傅文,早已静静横踞在殿门口,见扶桑回身,微笑着朝他颔首。

而本应瘫痪在床的“祝老爹”亦在此时施施然起坐下垛。

扶桑前后回顾,蓦地咬牙,从胸间拔出匕首,朝自己身体一气乱切。

傅文不由呆住,眼见扶桑已将自己切得四分五裂。

“祝老爹”忽喝道:“截住他!”

扶桑被切割的身体化作数道黑影,四面八方地向外突围。

傅文亮剑,软剑只来得及削散其中几道鬼影,扶桑便已趁乱逃逸。

傅文不由面现愧色,自责道:“属下一时不慎……”

“祝老爹”变回彭商模样,挥手打断他道:“无事,他受了重伤,逃不了多远。”

又皱眉道:“他竟会变作鬼君……不过也正好在这幻境里除掉他……”

扶桑连逃过数座魁城,才敢操控着鬼影合聚,随即无头苍蝇似地撞进某处所在。

他靠在墙上,缓了许久,眼前才重现出事物的轮廓,扶桑四下环视,认出了这地方——是魁城城北柳林中那座废弃已久的日神庙。

而他正靠着壁龛,同无头无手的东君像相抵而坐。

扶桑嗤笑了声,东君像上落满陈旧灰土,他却浑不在意,将一只胳膊随意搭上石像小臂,揶揄道:“又见面了。你说我们两个,究竟是谁一直缠着谁阴魂不散啊?”

他说完,自己先觉得可笑,捂着心口伤处,不住地笑,伤口随着身体的颠簸大量出血,脏污了石像的半身。

扶桑看着那血污,抱怨道:“你说你,怎么喜欢穿这种颜色……清白,你越想要清白,那就会被弄得越来越脏……”

他之后的絮语完全被滚滚雷声淹没。

那雷声一道紧追一道,几乎无间。随之而来的,是几乎倾覆天河的大雨。

扶桑还在和石像说话:“他们要追来了,他们在逼我出来,好把我弄死,我死后魁城就又能任他祸害,他们便是为这个来的……其实,你也早就认出他们是谁了吧……”

在如乌云般快速掠来的雷雨声中,魁城持续地颤栗,雷电竟引发地动!

扶桑撑着石像起身,向外挪动,凡所走过处,皆留下血痕。

他闪身进雷雨幕中。

方才他逃逸来的路线上,魁城正在一座座地垮塌,被雷电引爆,又被洪水淹没。

二道人影挟雷雨迅疾赶至。

见着主动现身的扶桑,彭商没表现出任何意外的神色,傅文却面露警惕,闪身绕至扶桑身后,与彭商一前一后夹击围攻。

彭商纵匕,傅文使剑,两人出手皆迅捷凶猛。

扶桑的身影再度轰然崩裂,化作数道鬼影分身,袭向彭商、傅文。

彭商的匕首亦同时增多,各自刺向那些缭乱鬼影。

傅文举剑引雷,立时,数道霹雾齐下,将包围他的鬼影击得粉碎。

——只剩下最后一个扶桑。

彭商和傅文同时动作,匕首、软剑相继刺、劈而来,匕首直入扶桑额心,软剑拦腰将他的身体一劈为二。

身体破开的瞬间,一道金光爆炸迸开。

彭商与傅文齐齐避挡,再睁眼时,却见无尽绵延于夜色中的魁城已然消失——他们所立之处,换作了夜航船的渡口。

暮霭天青,湖水苍白。

一叶小船正向他们驶来。船头站着个青年,发裳飘散,容貌隐绰。

随着渐近,越发清晰——却不是祝槿!

傅文认出来人,惊呼道:“东君殿下?”

殷怀没有看他,而是直视彭商,手中现出光弓,唤道:“父君,”又道:“我来杀你。”

彭商微微瞠目,而殷怀已贯弓执矢,光箭接连破弦,彭商急速后掠,傅文仓惶执剑击挡,却明显招驾不住箭雨。

流矢乱落如雨,霎时划破幻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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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幻境的主人是祝槿,但因为他、扶桑、殷怀这种特殊的自我、本我、超我关系,所以多出了两次读档机会=v=

郎夋:这合理吗?

父与子,不只指祝氏父子,更指郎夋父子。

开头是郎夋和祝槿父子相遇场景,第一卷 是以这对父子间隐藏的对抗作为主要矛盾推动得故事情节。

郎夋假扮彭商潜入魁城,破开结界,被合欢察觉,于是合欢将计就计举办旨酒宴,设局请君入瓮。

而郎夋之所以杀傅氏兄弟,则是因为早些年时,傅斯和真·彭商有过交情,见面时隐约察觉到了假·彭商的异常,以致被郎夋灭口,殃及了路人甲祝槿。

后来郎夋干脆也杀掉傅文,给凌霄也找了个能近距离接触鬼君的假身份,又被路过的小槿目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