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戈

第89章 流放地

这座村庄,坐落于高峰,因此空气稀薄。

四维断绝,由深渊环抱,显得摇摇欲坠。

月光下落,狼嗥抑扬,常恒倚着交尾墙绘,只觉头脑忽然一阵昏沉,意识渐渐模糊,只能无从抵抗地入梦。

第一夜,第一场梦——

梦里,常恒投宿在村中一户兄妹家里,这家的哥哥名叫阿晖,妹妹则叫阿魄,都只有十几岁的年纪。

他们对常恒说,这座村落从未接待过外客——因为这里是块流放地,村民世代被放逐在山顶,外头环伺有狼群和深渊,不得通行、与世隔绝。

常恒醒来时,太阳已升至头顶,他竟一觉睡到正午时分。

这处幻境实在诡异,常恒蹙眉,循着梦里的记忆,敲开了阿晖和阿魄家的大门。

来开门的是妹妹阿魄,她见着常恒,毫不意外道:“你来啦!”随即自然又熟稔地领他入内。

常恒奇道:“你认得我?”

阿魄笑道:“我们不是昨夜才见过吗?”见常恒怔愣,她便补充道:“梦里,你来到我家。不记得了吗?”

常恒更加疑惑,道:“你也做了同样的梦?”

阿魄抿唇笑道:“不只是我们,这里所有人,都做同样的梦。”她示意窗外的天色,道:“时候不早了,要准备去参加婚礼了,”又问常恒,“你要一起来吗?”

常恒外望,这一晌时候,竟便已过黄昏。他来不及再问什么,只迷糊应了声,就再度入梦。

第二夜,第二场梦——

暖昧的暗夜里,常恒跟随阿晖和阿魄朝村子中央走,常恒问起阿魄这里光阴的奇怪流速,阿魄解释道:“我们这里,冬天的时候,昼会极短,夜会极长,所以只有正午前后那一晌才能见着阳光,并非是时间流逝得更快的缘故。”

常恒注意到由四面八方接连不断向中涌动的村民,又记起阿魄的话,问道:“参与到这梦里的所有人都保有自己的意识?你们还要在梦里举行婚礼?”

阿魄抬首,冬夜的下弦月细窄、明亮,像一抹能刺透人心的冷笑,她望着月亮,虔诚礼拜道:“这是月神的恩赐。”

常恒更加拧眉,略感不安道:“你们信仰月亮?”

阿魄道:“我们这里接近天空,也毗邻深渊。所以同时祭拜日、月、星辰:日神东君、月神云中君以及带给我们厄运的天狼星。”

常恒还待再问,阿晖却在此时示意他们噤声道:“婚礼开始了。”

接着,他从怀中取出三只傩面,分递给常恒和阿魄,叮嘱道:“戴好。”

常恒这才留意到,包括阿晖、阿魄在内的所有村民的面貌都模糊隐绰,仿若覆盖有一层月光,直到他们纷纷戴上傩面,才具备上容貌——一众和那副壁画上的伏羲、女娲两兄妹相仿的脸。

月光将梦境照得亮如白昼,白夜里,狼嗥连绵起伏,像群的深渊。

一圈“伏羲”、“女娲”拥拥挤挤围住场央——这里是位于村落正中心的高地,安放着块形如墓穴的石床,**钉有座青铜制的十字形架,架间绑有用人头发拧成的绳,石床在月照下泛着银白的冷光,而那青铜十字架则锈有斑斑的污迹,像干萎的花瓣,更像,凝结的血渍……

人群肃静而又扰攘,所有参礼者都默契地保持着沉默,只以目光致以狂热献礼。

嫁娶乐队吹奏着走来,唢呐锣鼓乱响,却是在演哀乐。凄怆、鼓噪、不祥。

常恒眉尖一跳,而乐队恰在此时散开,现出原被他们围拢在当中的新郎、新娘。

新郎著红,簪金发簪,新娘衣绿,钗白骨钗。

两人十指交缠地依偎在一处,常恒仔细打量着他们,发觉这双新人也同所有村民一般,面貌如被磨灭,只有惊颤的身体暴露着他们的紧张和恐惧。

——是的,常恒直觉感到,他们的颤栗并非源自兴奋,而是本能的怖惧。即将进行的仪式有什么引他们怖惧?

巫婆乘着轿舆紧随其后,她穿着艳俗花哨的异装,脸上涂满红白脂粉,一开口却是苍老的男声,拖着调子唱:“请阴阳神——”

连狼嗥都在这期间低弱下去。

被请上场的是座神龛。正、反两面各奉有一座神像。

巫婆一跃跳下轿舆,对前后神像均庄重稽首,嘴里不断念念有词,如同只聒聒蹦跶的花蛤。

随即她趴伏在地,嚎啕痛哭起来,哭声有如鸦啼,喑哑、悲凉,引得周围村民也开始低低哀泣。

空气亦随着哭声微微地震颤,像泫然欲雨。这里的冬天,总是多雨。

巫婆开始唱祷,向神明请罪,同时哭诉他们的不幸。

唱辞表明,他们因祖先的罪孽被放逐到这里,堕落流淌在他们的血脉里,让他们一代代继续重复着祖先的命运。

——伏羲、女娲,既是夫妻,又是兄妹。

“这是最自然也最悸逆的结合,”巫婆拉过那对新人,痛哭流涕道:“来自您最虔诚的信徒,我们乞求并服从您最公正的审判——”

绿衣骨钗的新娘被巫婆推到神龛前,跪倒重复道:“我祈求并服从您最公正的审判——”

神龛诡异地开始旋转,几遭过后,复又停下。

正对新娘的那座神像,白衣飘扬、面容皎美、腕悬桂环,神色冷淡

而邪戾。

巫婆见状,振臂高呼道:“黑夜愿庇佑你的罪孽!”

新娘当即瘫软,泣声颂念道:“感激云中君殿下的恩典。”

接下来,便轮到红衣金簪的新郎。

这一回,神龛轮转得格外漫长,像在犹豫难决。

停下那刻,人群哗然。

新郎抬头,看见面前青衣白裳、贯弓执矢的东君神像后,蓦地惨叫出声。

巫婆宣判的声音随即响起,威严漠然:“你将得到公正的处决——绞缢以戮,剖心去脏!”

立即有数名傩面人上前架起新郎,将他绑缚上十字架石床,新娘哭着匍匐到新郎身上,巫婆用镰刀切割下她的长发。

一名傩面人接过长发,拧结成绳,套上新郎脖颈,用力勒紧——

新郎挣扎、挺动一阵,渐渐不再动作。

巫婆将镰刀交给新娘,新娘颤抖着手剖开新郎的胸膛,剜出他的心脏,

奉于手心,低头亲吻。

巫婆喜笑颜开道:“礼成——”

人群瞬时爆发出欢呼,所有参礼者一齐歌舞。然后大吃、痛饮。

新郎的尸首被抛出村落,于是守在外沿的狼群也喜嗥、一拥而上、分食饱腹。

只有新娘和阿魄,全然没能融入进这场血腥、野蛮的原始婚礼中。

回家路上,阿魄格外魂不守舍,阿晖几次叫她,她都未予应答。

常恒又在正午时醒来,这次醒来,他只见着了阿晖,阿晖告诉他,阿魄自昨晚回来,便发了热病。说完,他便忧心忡忡地回屋照料阿魄,无暇再理睬常恒。

常恒独自坐在院里发呆,不一会儿,便眺望见夕阳,随即他的头脑又开始麻木,等到反应过来时,他已又进入到梦里。

第三夜、第三场梦——

借着长梦,常恒出门巡视起四周,他在伏羲、女娲交尾壁画前驻足过一阵,又继续向前,来到村子正中央的行刑地。

他看到了昨夜的新娘,她仍趴在石**痛哭,手里捧着爱人的心脏。喜筵散去,宾客散去,只剩下她发裳披散地守着自己的婚床、丈夫的墓地。

常恒不知怎地,忽觉一阵烦闷,一刻按捺地转身离开,朝悬崖边踱去。

狼嗥此起、彼伏,空气湿冷,潮意使天上的月亮更加透明,像一只弯起的泪眼。泪眼弯弯,那样哀切地向他凝眸。

常恒深吸口气,略略移开目光。

既而他注意到一旁天狼星与弧矢星的对峙。阿魄说,这里同时祭祀给村落带来厄运的天狼以及守护和惩戒之神东君……

常恒漫无边际地联想着,只觉这个幻境世界中的一切人、事、物都太过暖昧不明,缺乏必要的逻辑联系,就仿佛真地只是一场晦暗的梦……

月亮果真落起泪来,起初只是零星的雨滴,后来迅速变得磅礴,以至常恒也不得不回返避雨,当他走过村子中央时,披头散发的新娘正迎着暴风雨狂舞。

这场雨,直到常恒再度入梦,仍未停歇。

雨势太大,于是在第四场梦里,常恒没再外出,转而想向阿晖再询问些情况。

他走到阿魄的房门前——她病势汹汹,阿晖始终衣不解带地照顾,守在她床前——房里灯影幢幢,阿晖的剪影映在窗上,他正低头为阿魄拭去额角冷汗,那样子令常恒心中一动,下意识地,缩回了叩门的手。

常恒在门外踯蹰了一会儿,雨已落得更紧、更密,如同字句凌乱的诅咒念词。正在他决心抬手敲门之际,房内传来喃呢语声。

在密切的雨声里,像被摧残的柔弱花苞。

常恒只听到阿晖惊喜的呼声:“你醒了!”

窗影里,阿魄被阿晖温柔地搀扶坐起,她倚靠着阿晖,在他耳畔轻轻说了句什么。

阿晖默了瞬,握住她手道:“别害怕。”

阿魄似乎抽泣起来,阿晖揽她肩膀,宽慰道:“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陪着你的。”

“不!”阿魄突然尖叫,挣扎出阿晖的怀抱,歇斯底里道:“下一对,下一对就会是我们!我不要!我不要你死……”

他们随即一同颤栗,在颤栗中情不自禁地越靠越近,双手攀附上彼此肩膀,又在脸庞即将交叠的一刻,惊惶分开。

常恒没再叩门,转而默默离开,走进雨幕之中。

月光和雨水将夜冲刷得彻亮,常恒无所适从地乱走,为自己应做点什么而感到迷茫。

在这个混淆的幻境中,所有既定的规则都被打乱,常恒甚至觉得,自己的思维和行动都受到某种无形的限制,他仿佛只剩下感官还在正常地运转,只剩下感官……

而他正感到强烈的窒息。

常恒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临崖的位置,几天过去,山峰似乎又拔起了许多,空气因此更加稀薄,常恒低头俯视无极的深渊,一阵岌岌可危地晕眩。

他强迫自己回走,只行过几步,便看见刑场。

不对!常恒心头一凛,艰难地思考,这不对劲。

他前夜来时,明明走过一刻有余,道路并没有变……

常恒随即意识到,是这里的空间在变化!它在不断地向内缩紧。

常恒抬眼,努力让视线穿过雨幕向前距焦,果然在不远处,找见了阿晖和阿魄的家门。

他跌跌撞撞地推门而入。恰巧迎面撞上阿晖从阿魄屋中走出,常恒朝阿晖大喊:“怎么回事?你们这里变得越来越逼仄——”

阿晖却对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常恒不管不顾地冲进阿魄居室,摇撼她肩,对方却始终安恬沉睡、呼吸绵长。

常恒至此,终于不可置信地发觉,他在这些幻灵的梦里,竟然已变得透明。

常恒心事重重地返回自己房间,等待着梦境的结束。

正午时分,他幽幽睁眼,即刻翻身下塌。

打开房门的一瞬,院门同时被从外破开,乌泱泱的村民拥挤在门外,巫婆喜眉笑眼地同阿晖、阿魄道贺:“今晚,我们要为你们兄妹举行婚礼。”

阿晖与阿魄的面色瞬间变得惨白,黄昏的雨声里,他们沉默着握紧了彼此的手。

常恒刚想开口,薄暮即至,他不受控地进入到第五夜、第五场梦——

梦里的他又变得透明,宛如月光和雨帘。他走进阿晖与阿魄的房间,看见他们在更衣——换上新郎新娘的喜服。

他们在褪去自己的外衣、穿著上喜服的前一瞬,突然无法自禁地拥抱在一起,两人原本模糊的面貌也在这一刻如水波动。

常恒瞳孔剧震,连连倒退数步,惊颤地看着阿晖的脸庞渐渐变幻成殷怀的模样,而阿晖那双美丽、哀愁的眼睛里,同时倒映出阿魄的容颜——柔美、恬静,赫然正是常恒自己!

两人的唇一触即分,但在分离的那刻,他们青涩、纯真的眸中同时爆发出炽烈的**和欲望。

常恒没敢再看,他踉踉跄跄地夺门而出,却在出门一刻,被人群围堵。

每个人脸上都戴着千篇一律的傩面,重复提醒着常恒他的罪恶。而刑场,已被紧缩到咫尺距外。

换好衣装的阿晖和阿魄牵手步出家门,平静地接受审判。

常恒无法干预这一切,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神龛在阿魄面前转至阴像,又在阿晖面前转至阳像。

——“云中君会庇佑你的罪孽,尽管你勾引了自己的哥哥。”

——“东君将给予你最严厉的处罚,你作为兄长,理应为此负责……”

“不!”阿魄和常恒同时嘶吼道:“这不是他的错,应当受罚的人是我,他是被迫的……”

可没有人理会他们的叫喊。

阿晖执起阿魄的手,温柔道:“我愿意受罚。”又说:“我的心属于你。”

阿魄泣不成声,拼命摇头。

雨下得那样大,常恒注视他们时,像隔了婆娑的眼泪。

山体似乎又升高了些,天因此更低,窒息和压抑让常恒痛苦又麻木,他无意识地走向石床。

前任新郎的血还未完全凝固,这把青铜十字架一下让他想起自己的刀,常恒这次真地淌下了泪,他缓缓躺倒在石**,引颈阖眼——

他才合该受到这样的处决。而不是哥哥。

常恒躺上石床的一刻,浮在夜雨里的弧矢和天狼突然同时星光大盛,随即一道霹雾划过——

第五场梦轰然破碎,而霹雳虽撕碎了夜空,却未能撕碎大雨,连日的雨终于酿出滔滔洪水,瞬息漫至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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晖,阳光;魄,月亮。

这个幻境是合欢鉴对殷怀梦魇的重现。当年,他已隐约意识到常恒情感的异常。殷怀性格有部分近乎道德完美主义,对这种感情他负有强烈的不安和罪恶感,并把弟弟的问题无缘由地归咎给自己,这也算是殷怀最后会选择自我毁灭的又一个心理因素吧。

这个幻境就是殷怀自罚意识的具象化。因为它本身以梦作为存在形式,所以常恒也只能在梦里展开行动。

而常恒自进入这个幻境起,就一点点受到同样的心理暗示影响,最后才险些“被处决”。

打断这场处决的,会在下两章作呈现。

而伏羲女娲之所以是人身蛇尾的形象,源于母系氏族记忆在集体无意识中的遗留,相关内容会在最末一个副本重点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