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戈

第78章 渐黄昏

自那天后,常恒再度被殷怀驯服。

那些相悖的欲与爱、畸形的情感和想法,都被他不动声色地隐藏起来。他又变回乖巧的样子,毫无保留地依赖、仰仗着哥哥。

他们一路走停,从不在一个地方长久留驻。常恒从未问过殷怀的打算与接下来的去向,甚至不再问起殷怀究竟如何得知他的秘密。仿佛只要能和哥哥呆在一处,就算下一刻即被处决,他也能感到莫大的满足。

常恒收起獠牙、利爪,只瞪着懵懂的圆眼睛、瘫着软乎乎的肚,任殷怀宰割。

殷怀曾就此许多次地想过:或许从审判的角度,常恒确该被判处。可如果,连自己都不再宽谅他,那么这世间还有谁会宥免他的弟弟?——而阿恒就只能继续被遗忘在孤冷的长夜里。

殷怀想,至少,自己可以牵着常恒走完他所能及的这段路程。

他们像两个仓惶出奔的逃犯,甚至未曾预先规划好路线、终点,只记得沿途小心掩藏行迹,却能从这种笨拙、慌乱的奔逃中汲取到久违的自由。

他们从极北南下,一路冰消雪融,从严冬涉进仲夏。

望日夤夜,短松冈林。

一只獾猪东奔西顾,横冲直撞,扬起阵阵尘灰。

只是每当它就要逃蹿出林时,便会有把锋刃先一步钉入它面前的壤土中。獾猪只得急刹前蹄,转而向相反方向狂奔。

常恒落地,拔起萃雪,身形急纵,朝它追去。

獾猪惊慌回顾,见常恒又已尾随上来,连忙奋蹄加快步速。然而它再无谓努力,也快不过常恒。

獾猪只觉眼前一花,那白衣人便已横刀截在路前。

它只好调换方向前奔,第九十九次路过松林中央时,它忍不住喘着粗气,朝一直安坐在树上的人吼道:“狐假虎威,算什么能耐!”

殷怀倚在梢间,乐颠颠地晃着腿,闻言,笑道:“这怎么不是能耐?”

獾猪气吼吼,还待再骂,常恒已提刀赶至,萃雪刀锋贴着它油滑皮毛飞过。獾猪只觉身上一凉,它惨叫一声,一跃蹿远。

殷怀支着下巴观看,见状,莞尔道:“你说你都快要修成精怪了,怎么还时时跑去山下偷农人菜吃?真是没追求,”他啧啧道:“该受点教训才是。”

常恒闻言,手上动作更快,连削下獾猪数缕毛发。

獾猪边躲闪边撕心裂肺地哀嚎道:“怎么偷个菜都有人管啊!你们是哪里来的疯子!我在这一带纵横数十年,从没听过你们这号人!啊!别剃了!我的毛!”

殷怀笑眯眯指指自己和常恒,道:“喜欢多管闲事的路人甲、乙——据我们调查,你这些年统共曾伤人十九名,祸及菜蔬百余斤,可谓地方一害。”

獾猪呲牙,蛮横道:“是又怎样?我从未取那些农人性命。况且若不是他们非要围捕我,我又何至于弄伤他们?偷菜更是我凭本事做的……”

殷怀颔首,似笑非笑道:“阿恒,那你也凭本事把它剃秃吧。”

常恒飞身,刀刀贴着獾猪膘肉掠过,割下大片黑毛。

殷怀恍然想起什么,又补忘道:“啊,对了,见点血没关系,只要别弄死就行。”

獾猪上蹿下跳的灵活身影明显一僵,悲愤交加地号道:“恶毒歹人!”

常恒闻言,也匆匆向树间回瞥,笑眼有如弯月,亮闪闪的。

殷怀怀则朝他眨眨眼。

这獾精虽则野蛮凶悍,但遇上常恒,只能被玩弄于股掌之间。

半宿过去,它全身发毛尽失,被剃成只小豕模样。干脆放弃反抗,伏在地上,呜呜哭泣起来。

殷怀自树间跃下,打量它几遭。

獾猪察觉到他的注视,身形明显瑟缩了下,恨恨抬眼,猪鼻抖动,哼唧唧道:“你还想做甚?”

殷怀短促地笑了声,赞道:“刀工不错。”

又道:“你觉得怎样?”

常恒收刀,道:“还成。”

这几个月来,每逢十五望日,殷怀便会寻找机会帮常恒纾解萃雪刀带来的杀戮欲。而由于常恒的配合,失控也再未出现。这虽只能聊作权宜之计,但总归算好的兆头。

殷怀颔首,满意道:“阿恒,你做得很好。”

常恒浅浅地微笑,略有些含羞地低头应道:“嗯。”

獾猪不明所以,只以为他们竟还当面讨论欺辱自己之事,羞愤非常,两腿一蹬,气昏过去。

而等它醒来的时候,那两个狗男男早已离去。

为祸乡里数十年的獾猪一朝一毛不挂,还发了疯一样在山间奔号,这消息被恰巧撞见的猎户传播开来,成了乡间人人喜闻乐见的谈资。

殷怀与常恒听闻此事时,正在茶寮里吃茶。邻桌人谈兴极盛,他两个除害者则不为所动,深藏功名。

常恒在用手绢给殷怀拭杯,殷怀则专心钻研着张附近的地图。

常恒将擦好的茶杯递过去,觑着殷怀的神情,犹豫开口道:“此处离巫山不远……”

殷怀头也不抬,只“嗯”了声作应。

常恒见他神色无异,忐忑继续道:“我能不能把小橘接回身边?”

殷怀收起地图,淡淡道:“不行。”

常恒咬唇,盯他半晌,犹不死心,嘟囔着道:“我那次去巫山就是为了看小橘,高唐一直等着我自投罗网,我没设防备,才会中招。现下我已与她结下大仇,我怕她对小橘做什么……”

殷怀打断他道:“我知道,但高唐再怎样,也不会报复到只猫身上,你尽可放心。”

常恒懊丧垂眼。

他自然知道这点,况且小橘是被殷怀送去巫山的,以高唐对殷怀的心思,她断不可能做出这种败坏对方好感的蠢事。常恒只是想借此托辞将小橘接回身边——它是哥哥送给他的猫。

常恒内心其实非常介意殷怀将小橘送回袁家客店的做法,这仿佛意味着,殷怀对他的关心、照顾都可以轻易地被撤回。而自己,则是个孤注一掷的乞怜者,不知餍足地索取,随时都有被剥夺一切的可能——他们之间的关系从未平等过,常恒一直明白这点,可还是忍不住一次次试探、确认。

他心里千回百转,面上却毫无流露。

殷怀见他久久不语,只当对方还在挂心小橘,便道:“那店家答应过我,定会好好照顾它的。”

常恒闷闷应声。

殷怀沉吟,斟酌道:“其实,主要还是,我们去那里,太容易暴露行迹,我暂时不想被他们找到。”

常恒霍然抬头,这是殷怀第一次在他面前谈起潜藏行踪的事,虽则两人对此心照不宣。但以往常恒不问,殷怀便从来不曾道破。

这维系着他们间微妙的平衡——常恒与殷怀都不愿主动提起所有涉及对立的**话题,尽可能地搁置可能被挑起的矛盾。

常恒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正在被延期执行的死囚,所以他下意识规避着思考很多事,以至于直到几个月后,他才对殷怀的一些诡异表现感到不安。

他皱眉道:“你之前说,你知道所有事,这是什么意思?”

殷怀敷衍道:“就是字面意思。”

常恒眉间更紧,逼问道:“所有包括什么?除了我的事,还有……”

殷怀抢白道:“等有机会,我再告诉你。”

他不待常恒再问,便起身道:“走吧。”

两人步出茶寮,沿街徐行。

常恒显然对殷怀的回答不满,却又无可奈何,冷着脸一言不发。

殷怀则急于揭过这话头,路过方编织摊时,他主动示好道:“你送我的那串手绳,上次被劫火烧断了。早知道会有天火劫,那时就不应戴它。”

常恒的神色瞬间柔软下来,道:“那我再送你一串。”

说罢,便回身去摊前挑拣。

殷怀懒懒等在原地,却见常恒和摊主交涉过几遭后,空手而返,遗憾道:“没有那一种。”

殷怀笑道:“没有就算了。你当初说,那手串代表好运,就当它帮我挡过一劫吧。这种东西,有第二件反而不好。”

常恒深以为然地颔首,继而又道:“我送你别的。”

殷怀想了想,笑道:“行啊,但你总不能送东西前便教我清楚是什么吧,这样,我们分头走,晚一点,在西郊见。”

两人分道,一个时辰后,常恒提着一壶酒步至西邻。

殷怀已在等他,见他手上酒壶,不由挑了挑眉,笑道:“给我的吗?”

常恒郁闷道:“这里穷僻,我没看见什么好东西,只是听说这花椒酒尚算不错,别的下次我再补给你。”

殷怀不以为意,接过酒壶,道:“投我所好,不是挺好的?也不用补什么。”

常恒坚持道:“一定补给你。”

殷怀一笑,未置可否。

他们继续向西而行,路上,殷怀打开酒盖,灌了口酒,由衷赞道:“确实不错,好久没喝了。”

常恒这才想起他身上带伤,急忙道:“你身体是不是还没好全?那你不能多喝,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

殷怀又灌了一大口,不在意道:“早养好了,”又笑道:“怎么,想和我打一架检验下吗?”

常恒默然半晌,道:“我那时说错话了,你是哥哥,总要比我厉害的。”又垂下眼,轻轻道:“对不起,哥哥。我以后不会再冒犯你了。从前是我不好——”

殷怀开始时并没有回话,只伸手揉了揉常恒后脑,直到听他后来染上哭腔,才叹息道:“没关系,我没有怪过你。”

常恒听了这话,反倒更加难过,眼圈泛江,几乎要垂下泪来。

殷怀弹他额心,哂道:“都多大了,还动不动就哭鼻子。”

常恒下意识就要矢口否认,却觉面上一湿,愕然抬头——

黄昏时分,山间竟下起小雨来,点点滴滴,越织越密。

殷怀与常恒又行过一阵,那雨势愈大。而山陇中,梨花林里,竟现出座园舍。

殷怀道:“走,我们去避避雨。”

雨打梨花,使本就殆尽的残花更加摇曳不堪。花林深处的园舍扉门紧闭,静谧非常。

殷怀叩门数遭,才有男声自里姗姗应道:“客人稍后。”

又过少顷,门被打开。

开门者著白纱衣,撑把纸伞,对两人笑道:“让客人久等了。”

殷怀与常恒见他俱是一怔,这人皮相生得极美,却是副油尽灯枯的病态,说话声都奄奄的。

殷怀回神,拱手道:“打扰主人家,我们山行遇雨,想借贵舍暂避片时。”

那主人笑道:“两位请进。”

殷怀与常恒随他入内。前厅摆着局残棋,却并无对弈者,想是这主人在他们到访前正在独坐手谈。

见殷怀注目棋局,他便请道:“客人可有兴趣陪我下完这局?”

殷怀笑应,执起黑子。

两人直对到黄昏将尽、该要掌灯时,主人才弃子认输,道:“迟某技不如人。”

殷怀拱手:“承蒙相让。”

迟姓主人笑着摇头,目光转向厅外,恍然道:“啊,雨已停了——”

殷怀也向外望去。

暮色渐起,雨势已收。

晚风拂过,梨落如雨。

一场雨后,残花终于难免香销玉殒的结局。

而随着下一阵风来,他们所在的园舍连同园舍的主人也被瞬间吹散。

常恒愕然看着满地梨瓣,道:“他这就……死掉了?”

殷怀替常恒拂去肩上的落花,叹道:“梨花能开至此时,本就属苟延一息。他虽已能聚灵、化出人身,但到底修为不够,还是逃不过命期。或许等来年花开时,他还能再生吧。”

常恒哦了声,有感道:“也不知道他明年重生时还是不是现在的样子,又还记不记得过去的事。”

殷怀又为他摘捡落入发间的梨瓣,有些花瓣嵌得深了,殷怀索性替常恒重新绾发,闻言,道:“在我看来,只要灵始终如一,那他便是同个人。”

说着,殷怀已将掌恒的发髻重新束好,他从袖中取出只白玉簪,插入常恒髻中,笑道:“阿恒,今日是你生辰吧。”

常恒难得有些不知所措,他转过头来,两手慌**索着那只簪,磕巴道:“好……好像是……”

殷怀道:“不知道要怎么算你的年纪,但无论怎么算,我们阿恒,也都长大啦。”

月光将梨花枝木的疏影横斜在常恒面上,他垂着眼睫,有些羞涩地笑,笑容安恬。

殷怀静静看了他半晌。

常恒更加局促,没话找话道:“这簪子是从方才那里买的吗?我怎么没找到那地方……”

殷怀轻轻牵动嘴角,其实他笑得有些勉强,但语气还尽量保持着自然,道:“对啊。”

接着,他又状若随意地叮嘱道:“既然长大了,以后便要好好照顾自己,知道吗?”

常恒乖巧回应道:“好。”

殷怀忍不住长叹口气,常恒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殷怀取下片梨树叶,道:“你想听什么曲子?”

常恒道:“什么都行。”

两人便倚坐在棵树下,殷怀吹起《月出》,一遍复一遍,常恒渐渐靠着他的肩膀入睡。

月光照彻落梨,更衬出花瓣的纤薄。

殷怀停下吹奏,扭头看向常恒的睡颜,不由恍惚地想,自己的弟弟,其实比这花还要薄命。

朝阳升起时,常恒醒来,殷怀便道:“阿恒,我要走了。”

常恒还有些懵怔,打着哈欠起身,应道:“那我们走吧。”

殷怀默了刻,才道:“我今日是要回汤谷探望母妃。”

常恒揉眼睛的手蓦地顿住,身体瞬间变得僵硬。

殷怀继续道:“我之前答应过你,若有机会,会告诉你我如何得知得那些事。这句话现在依旧作数……”

常恒只觉耳畔嗡嗡的,已听不清殷怀在讲什么。

直到对方离去,他仍未反应过来,殷怀仅用一句话,便残忍地撕碎了常恒所有的幸福,他呆呆站在原地,几乎怨恨起殷怀来。

他抛弃了自己的一切,奋不顾身地投奔哥哥的怀抱,可对于他的哥哥而言,弟弟却并非是他的唯一。

其实殷怀也并未做错什么,他没有资格要求殷怀给他对等的感情,但此时此刻,他不由自主想起常娣,既而羞愧地意识到自己对母亲的辜负和背叛。

——他和殷怀来自不同的母体,所以永远不可能共享同一个家,这是他们间天然且永存的壁垒。

常恒无所适从地呆坐在梨树下,从日升到日落。

——所以殷怀是彻底不要他了吗?

忽然地,常恒心中一紧,他后知后觉地想起,哥哥只和他郑重道别,却没有约定再见。

他适才一直沉浸在惶恐和无助中,直到现在,才稍稍可以思考。一夜之间,殷怀对他的态度怎会如此天差地别?

他想起殷怀对他说:“如果有机会……”

常恒喃喃念着这话,几遍过后,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随即一跃而起,直朝汤谷追去。

远天,夕阳正好;可惜,终近迟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