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戈

第76章 渡鹤影

常恒的刀再度脱手,他蹲身去捡,却直接瘫软在地。

他能感觉到郎夋的目光始终落在他身上,常恒咬牙,匍匐前爬,握住萃雪刀柄,却迟迟难以蓄力站起。

然而过了很久,郎夋都没再开口催促常恒。父亲是对自己失望了吗?常恒几乎想要落泪。

“阿恒,”郎夋的声音很轻,甚至不含任何情绪,他只是陈述道:“他都在可怜你了。”

常恒惊讶抬头,几步之外,那白发的男子果真注视着他,目光隐含怜悯和讥讽。闻言,他冷冷道:“郎夋,真想不到,你的小儿子会生性如此软弱,竟一点也不像你。”

郎夋颔首,道:“你很失望吧,寒棠,”他语调依旧温和、平静,“即便一切都如你计划一般发生,却还是有了变数——他根本掌握不了萃雪刀。”

被叫作寒棠的男子摇头失笑道:“不会,我了解你,郎夋。既然事已至此,那你便决不会放任这样的变数发生,你只会物尽其用。而我期待着那一天,郎夋。”

郎夋若有所思道:“确实,只可惜,你注定看不到了。”

寒棠的目光重新落回常恒脸上,他狞笑道:“那有何要紧?现在我的刀已衔着恨意嵌入他的身体,未来也将代替我参与你们之间的残杀。你的大儿子、甚至你,总归有天,会死在我的刀下。你们这条肮脏的血脉合该就此绝灭!”

郎夋遗憾道:“看来,你还是不够了解我。寒棠,这也多亏你这些年疯得更加厉害的缘故——”

寒棠突然激灵一抖,警醒惕视他,厉声道:“你做了什么?”

郎夋含笑道:“我既已明白你的居心,如何能猜不到你会在萃雪刀上暗动手脚?虽则我不知你究竟用了何种法子,但我却清楚你的目的——你无非便是要我们父子、兄弟相残相杀,而想要解决这隐患实在再简单不过,只需要让常恒完全为我所控,只需要一道血咒。”

寒棠立时狂躁起来,他挣动着手足的锁链,朝常恒咆哮着:“杀了他,你要杀了你的父亲!仇恨他,然后杀掉他,听到没有!用我的刀,终结这一切!”

常恒听不懂两人的对话,却被他那模样吓得牙关打颤。

郎夋走近常恒,俯身拍拊他肩际,安慰道:“孩子,不要害怕,来,握紧你的刀,是这样,让父君教你该如何做。”

常恒被郎夋半搂着持刀走向大叫大笑的寒棠。他仍旧极为害怕,但却因为父亲的怀抱而微微分神。

这是常恒第一次离父亲这样近,郎夋的手很凉,和哥哥的感觉完全不同——殷怀的手掌总是温热的,把常恒的手紧紧捏在里面,时常会沁出汗来,却从不会因此放松——而郎夋只是虚握着他,引导着他向前,但他施给常恒的,是种完全不可违逆的影响,常恒只能由着父亲。

刀尖靠近寒棠心口的一刹,郎夋后退撤手,吩咐道:“杀了他,阿恒。”

寒棠的腰腹被钉在树间,手足也被铁链缚着,此刻却仍奋力地挣动,咬牙切齿地咒骂。

常恒却已什么都听不见了,他抖着手将萃雪刀往前送,不断对自己说:“他是该死的,我是在报仇,是他害死了娘……”

萃雪刀没入寒棠身体的同时,鲜血喷溅出来。常恒呆呆地,忘记了避闪,被血污了满手满面。腥咸、湿臭的血泉里,寒棠那恶意而揶揄的神情也终于定格,仿佛在说:“你会得知一切。”

常恒恐惧地撤手,萃雪还颤颤插在对方心口,可常恒却感到了自己的身体同它的共震,这把刀,在悲鸣着。

常恒只觉耳鸣晕眩,他似乎瞬间被抽入了一种巨大的悲怆中,跟着一同震动。

许久过后,这震动才渐渐平息,他眼前的画面也随之平静,常恒再度看见了那株红梅树与被钉在此间的寒棠。

那时的寒棠较之现在,神情还称得上清醒,他正垂眼凝视向手中的雪刃,而常恒恍惚地发觉,自己正是在从这把刀的视角看到这一切。

有脚步渐近,寒棠没有抬眼,只发问道:“你可考虑好了?”

常恒讶然发现,来者竟是郎夋。郎夋没有回话,只默立在稍远处。

寒棠便也不再开口,只徐徐用手指拭过刀锋。

良久后,郎夋道:“那是我的孩子。”

寒棠饶有兴味地挑眉道:“哦?”

既而他又问:“你说的是哪一孩子?”

郎夋意有所指道:“两个,都是我的孩子。”

寒棠轻轻笑了声。

郎夋继续道:“我的两个儿子,诞自两个不同的女人。我的大儿子,天真、烈性肖似其母;小儿子,则和他生母一样,有纤细的慧心。”

“但我实际上,还从未见过他,只是从其他人口中听闻。作为一个父亲,我不大敢去见他。”

常恒头一次从父亲口中听到这样温情的话,一时竟有些怔忡——原来父亲也是念着他的吗?可他为什么不愿见到自己呢?

寒棠淡淡道:“郎夋,在我的印象里,你从不是如此妇人之仁的人。你心里明明很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赋予他生命——你那小儿子,不过是你用来防备大儿子的一把刀,一把为他哥哥量身定做的刀——他只有这个用处,不是吗?”

“况且,”寒棠直视郎夋,不讳道:“你从不去见你的小儿子,不就是担心自己会在关键时刻心软?虽然我并不认为你会对任何人心软。”

郎夋默然半晌,道:“可我还是……有些不忍。确如你所言,我给予他生命时,只将他当作筹码和工具,但现在,他已长成了个活生生的孩子——听说,还是个很可爱的孩子。”

寒棠讥笑道:“谁说的?你的大儿子吗?”

郎夋面色复杂道:“是的,阿怀很喜欢他弟弟。”

寒棠挑起唇角,似笑非笑道:“郎夋,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对话吗?你那时说,其实你在幼时也曾崇拜、依赖过你的兄长,正如你那小儿子一样。这是一种命运的循环,或者可以称之为‘诅咒’。它源于你们身体里流淌的血液,所以永远也无法被破解。或许在现在的你看来,他们是两个很可爱的孩子,但在未来的你看来,他们会觊觎你的权力、甚至夺去你的生命。就像你的父亲、你的兄长以及你一样,在无用的感情与权欲的野心之间,你们一家人永远只会选择后者。这不能怪罪于你们本身,是你们身体里肮脏的血脉决定的。你的父亲——原丁——他虽死了,却永远将一部分神力和秉性里的卑鄙烙印了在他的后代身上。”

郎夋蹙眉道:“彼时,千秋、万岁相继命殒,烛龙叛门,凤现血相,有入魔初兆,便非我父,你昆仑一脉也已是气数将绝。”

寒棠冷笑道:“可昔年若非受凤皇提携,尔父不过是一采药凡夫,怎可能有班列昆仑外门、蒔花悬圃的造化?他却所图窃位,在龙凤决战时临阵反戈,恩将仇报……不但将我封印在此,甚至还为了给自己正名,向世人污蔑凤皇乃是德衰化魔——我有什么理由不对他深恶痛疾?”

郎夋颔首道:“想来,对于他的儿子,你也同样厌恶和憎恨——只是你终究需要利用我。”

寒棠道:“我白鹤一族昔年几乎尽折于龙凤决战中,只剩下容与那一个孩子。我此生已然了结,却希望你能恪守承诺,对他多予照拂。”

郎夋笑应道:“这是自然。你既如此尽心帮我,我如何能不报偿?”

寒棠冷不防道:“所以,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郎夋默然,良久叹道:“阿恒才只有五岁。”

寒棠摇头道:“我和你说过,至道修行,譬如冶铁淬器,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你将他献祭过后,并不能立刻得到一件宝器,而是要经过不断磨砺和淬炼。你的大儿子在一天天长大,郎夋,他是冉冉初日,可你这些年却因倍受反噬一直在走下坡路。你明白的,他取代你,这是必然。若到那天,你的刀仍未煅好,那等待你的,必是同你父亲、兄长一样的结局。”

郎夋突然脱口道:“可若那天根本不会到来呢?如果所谓的诅咒,不过是你夸大其辞诳骗我的危言,”郎夋眯眼审视他,道:“那我对这两个孩子所做的一切,将会给他们带来可笑而不可挽回的灾祸。”

寒棠嘲弄道:“郎夋,可就算我所言虚假非实,难道你便真地不会再进行下去了吗?你向来是个怀疑一切的人,对你这样的人而言,真相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你所要的,不过是掌控一切而已,你绝无可能允许失序。”

他说着,将萃雪刀向前一掷,微笑道:“我随时恭候你,来这里取它。”

萃雪落地,刀身震鸣。

常恒只觉自己的感识也跟着颠簸、鸣震,仿佛有什么东西已在他体内彻底地碎裂,既而,巨大的恨意突破封锁、释放充盈。常恒只觉自己的躯壳竟要束缚不住这种仇恨,他猛地攥住萃雪刀柄,霍然拔刀,对着寒棠的尸连捅百十来下……

常恒开始在每月望日濒临失控,而即便在免于失控的常时,他也时刻倍受着那股与萃雪刀共生的恨的煎熬。

痛苦、挣扎和无望反而加剧了刀对人的同化,他开始理解那股横冲直撞的仇恨,他在里面沉沦,他知道自己将永无得救之期,于是他憎恨这世间一切的幸福与不幸,他势要报复所有旁观与免难者,他提刀杀戮。

但他时而也能从这种沉沦中醒来,这每每会成为常恒最绝望的时刻。他厌恶为仇恨趋同的自己,厌恶生,怨恨赋予他生的父母——他们的自私,更怨恨他的哥哥——常恒已知晓了自己生的来由,在这场“诅咒”所制造出的家族惨剧里,他是父亲用来对付哥哥的一把锋刀,他命中注定将要杀戮自己的长兄。

在常恒清醒的时候,他又无时无刻不在为这种恐惧所折磨。他明明是爱殷怀的,却又被萃雪刀的本能影响着恨他;他渴望殷怀给他带来的光与热,废尽心机地制造机会再次靠近他,却在与殷怀的相处中发觉,自己更加渴望的,却是对方的鲜血——

他的爱和恨都如此扭曲,每种渴望又都如此真实,全部糅杂在一起,以至于连常恒自己都难以区分它们。

噩梦的边缘,常恒恍然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小时候。

他和殷怀漫步在雪地里。

一场大雪过后,松林格外静谧,他们脚下鹿皮靴的踩雪声愈显清脆。

十岁的小殷怀已有很高的个子,扎着高高的马尾,发带随着走动飞扬。因为冷的缘故,小殷怀鼻头通红,眼睛也泛着水光,像哭过的样子。

常恒很久很久没有过这样清晰的梦境,他情不自禁地想要去拉哥哥的手。

可殷怀回头的一刹,霍然竟变成几十年后的模样,他皱着眉,疾言厉色道:“大庭广众,你做什么?”

面对哥哥的责斥,常恒第一反应是无助。他害怕地缩手,既而惊慌发现,周遭的雪松变成了一个个向他们注目的宾客,而郎夋正站在宾客的簇拥中,向他招手——

常恒猝然从幻觉中挣脱而出,他大口大口地喘息,只觉一阵阵心悸。

风声重又响在他耳畔,常恒努力拔开沉重的眼皮。四周一片黢黑,只有风如鹤唳,不绝地哀鸣。

这似乎是冰渊的洞底。

常恒逐渐适应了黑暗,半撑起身,环顾一遭。回头时,他愕然发现,殷怀正一动不动地静坐在自己身后。

他其实只能勉强看清殷怀的轮廓,但不知为何,常恒能感觉到,殷怀也正在注视着自己。

常恒先是喜不自胜,刚想开口询问殷怀的状况,又记起他们先前的对峙,不由觉得尴尬。

两人便一齐沉默着。

有细细的凉零星沾上常恒皮肤,他抬头上望,又垂下眼,轻轻地道:“又下雪了。”

“你冷吗?”殷怀哑声问。

常恒不冷,但还是凑过去,像小男孩时那样,依偎向他的哥哥。

方才的噩梦抽空了常恒的暴虐和邪戾,这一刻,他感到平静,这让他觉得,仿佛世上只剩下他们这最后两个人——最亲近的两个人。

在深渊底,依旧有稀薄的月色艰难地渗落,照着渐渐消融的微雪,就像常恒生命里的那点黯淡的欢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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萃雪刀对常恒的影响大概就相当于一种意识植入,会主导他的行为。

寒棠想利用常恒杀郎夋全家。没想到郎夋早已识破并且更加心狠,为防止萃雪伤害自己,给常恒种下了血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