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戈

第74章 掇明月

一阵鸦雀无声后,**不受控制地爆发。几乎在场所有人都开始交头接耳:“怎么回事?”

而众人关注的焦点处,殷怀犹在怔愣。常恒立在他稍后,面色惨白,却终是僵硬迈步,朝郎夋走去。

在他目不斜视越过殷怀身侧的一瞬,殷怀猛然侧首,惊骇看向他。

窃窃私语声竟也随着常恒的举步不觉沉匿,宾客中的不少人都认得东君身边这个初露头角的小仙,正因此,更觉惊异。

阗寂之中,郎夋揽过常恒,扬声笑道:“今日宴客,主要是为两件喜事。一者,便是迎贺吾家大儿这次平安渡劫归来。此事众所周知,我便也不再赘言。”

“这二来,则是要向大家介绍一下——吾家小儿,也已长成。原本我想在常恒受封后再将此事广而告之,却不想这小子竟在我闭关之时独身闯出了些名堂。既如此,我这做父亲的,也不便再对他的身份遮遮掩掩。”

“吾之双骄子,如日月合璧。故而常恒,为父便封你作云中君吧。”

短暂的安静过后,恭贺声潮浪一样迭起,蜂拥向郎夋父子三人。

郎夋一如既往地和善笑着,常恒与殷怀面上却都没什么表情。

殷怀只觉自己头脑里乱糟糟的,他努力想要牵起其中一个线头,最终却什么也捡不起来。

头脑的麻木却换来感觉的灵敏,殷怀**地捕捉到那些潜藏在恭维里的窥视、揣测,兴奋、猎奇,甚至奚落。这些或有心或无心的恶意细针一样争先恐后扎刺向他,殷怀只觉一生从未如此难堪过。

首席上,羲和缓缓站了起来。她今日盛妆华服,极富威仪,仅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就使热闹的场面再度冷却;又或许,这热闹本身就只是片一戳就破的假象。

羲和死死盯着常恒,她的目光淬着明显的恨意,使众宾客不自觉噤声。

殷怀看见她这神情,下意识上前几步,挡在她与常恒之间。

常恒这才侧目看向羲和,旋即他轻轻嗤笑了声,偏头错开目光。

他的态度,仿佛并未将对方当作深仇血海的缔造者——她只被看作一颗无意黏上他袖口的剩饭粒,虽则恶心,却不值一瞥。

常恒的神情落入羲和眼中,使她胸膛起伏的幅度骤然加大,羲和的面目在这一刻近乎扭曲,她咬牙道:“孽畜……”

殷怀猛地拽住羲和手腕,近乎恳求道:“母亲,不要……”

他身后,郎夋的声音响起,这是殷怀第一次知晓,自己父君的话也可以如此缺乏温度。只听他平静道:“殷怀,你母亲身体不适,你先扶她去歇息一阵吧。”

義和高扬着脖颈,定定注视向郎夋。她眼睛生得很美,总熠有种明亮的神采,只是现在,那种神采渐渐被泪意模糊,可直到她泪湿妆面,郎夋也没有再看向她一眼。

羲和颤抖着吸气,随即决然转身,快步离场。

殷怀赶忙跟上她,突如其来的变故与一路行来的注目令他脚步都有些虚浮。直行至无人处,羲和霍然转身,发难道:“那孽畜,为何会和你一同前来?”

殷怀默然垂首。

羲和见状,更为愤怒,走近几步,责斥道:“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殷怀吁出口气,依旧沉默以对。

羲和突然崩溃道:“你小时候,就瞒着我同他往来;现在长大了,依旧这样伤我心。你和你那父亲,当真是一脉相承……”她吼着吼着,便泣不成声。

殷怀闻言,忽地抬眼直视她道:“难道父亲不应该怪您吗?”

羲和震惊道:“你说什么?”

殷怀勉强压抑着语气中的怨怼,慢慢道:“当初,您,您戕害常恒。做过这样的事,难道还要求父亲若无其事待您吗?”

羲和难以置信道:“你想起来了?”

旋即她又摇头失声道:“你也责怪我?”

殷怀闭了闭眼。

羲和突然冲上前,一把揪住殷怀衣领,状若疯癫道:“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你居然也反过来怪我!这世上,只有我一心为你着想,你却句句都在回护你那人渣父亲和孽障弟弟!今天,他们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踩你脸皮,你还嫌不够,还要把心口露给他们,让他们捅,对不对?”

她说到最后几句,双目血红,不断伸手掐挠殷怀的两腮,在上面划出一道道血痕。

殷怀忍无可忍,一把推开羲和,道:“母亲,你不要再胡说了。常恒没死,这是件好事,你没能杀得了他,这对所有人而言,都该是个宽慰。父亲这次认回他,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你,你不该因迁怒而诋毁父亲……”

羲和被他推得踉跄后退几步,闻言,崩溃狂笑道:“我在诋毁你那个好爹……哈哈哈……殷怀,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蠢货!不提那些你不知道的腌臜事,便是今天,你还没看明白吗?他为什么要选这个场合认回那孽畜?他在忌惮,打压你!一个父亲,居然会嫉妒和制衡自己的亲生儿子!哈哈哈……”

殷怀退步摇头道:“不,父君不是你说的那种人,母亲,你不要再这个样子了……”

这一刻,羲和看向殷怀的眼神忽而充满憎恶,她切齿道:“傻子!你以为那孽畜为什么会出生?他不过就是你父亲用来……”

“女君!”羲和的话蓦然被快步赶来的凌霄厉声打断,“您在和殿下说些什么!”

殷怀深吸口气,对凌霄道:“母妃精神似不大好,你遣人送她去休息吧。”

又对羲和道:“我改日再回来探望您。”

凌霄意外道:“宴筵未毕,殿下要到哪儿去?”

殷怀并未回答,飞身便去。

羲和遥望着他渐远的背影,忽而掩面哭啼道:“诅咒……那个诅咒,就快要应验了……”

凌霄面色倏变,严声道:“女君,这话绝不可再提,更万万不能教大殿下听见。”

羲和置若罔闻,犹自念道:“生生相克……以致绝灭……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殷怀走得太急,甚至忘记驾车。可他实在是一刻也不想多在汤谷停留了。殷怀直到现在仍然难以理解方才发生的一切——父君对他突如其来的冷待,母妃那些耸人听闻的指控,还有他的弟弟,他的弟弟竟死而复生,并且这些年来,一直同他朝夕相对——这些究竟都是怎么回事啊?

可正如他同羲和所言,常恒没有真正死去,这实在是最出人意料,也是最好的结果。殷怀觉得,即使是现在这样令他尴尬的局面,他也真切地为对方感到高兴。但殷怀不明白的是,常恒为什么要向他隐瞒身份呢?

在他们重逢的这五年里,常恒明明有很多次机会向他吐露真相,可他甚至都未曾给过自己分毫暗示。

殷怀忽然想起常恒适才的反常,想起他哀哀乞求着牵自己的手。殷怀蓦地打了个寒战——他是知道的,常恒在那时就已知晓即将发生的一切。

羲和的疯言疯语不受控制地再次回响在他耳畔。殷怀开始感到恐惧,他不愿意相信母妃的那些非议,他宁愿她是出于嫉妒、怨恨才捏造出这样可怕的诽谤,但常恒的行为举止又的的确确印证了她的话——

这是一场有预谋针对向他的难堪。策划者和参与者则是他至亲的父君和弟弟。

殷怀牙关打颤,那种病热的感觉又一次袭卷他的身体。他无头苍蝇似地乱飞,落地一刻,才发觉自己竟下意识回到了榣山峰顶。

小橘见他回来,喜悦奋起,叼起饭盆,蹿至殷怀脚边,全无平时在常恒面前装出的萎靡。

殷怀没有理睬它,他挥手撤去四面的结界,随即摘下片柳叶,凑至唇间,阖眼吹奏起来。

小橘见状,放下食盆,不甘地喵喵叫了几声,得不到回应,它只好愤愤扭身,一屁墩坐到盆边,视线牢牢锁定殷怀。

落日渐渐沉入云海,像是胭脂入水,迅速散开,而后变淡,最终被夜色完全渗透。

十四的月,已经圆了。圆月取代了夕阳,接受着群山膜拜。

而不远处的一座峰顶上,连绵化开的云雾间,常恒静静地伫立,望着明月,聆听了一夜的叶笛。

黎明时分,殷怀才停下吹奏,上前几步,抱起小橘道:“不必等了,他不会再回这里了。”

小橘正在沉眠,骤然被惊醒,它不满地嘤咛了声,一歪头,又在殷怀怀中舒睡过去。

殷怀见状,嗤笑了声,垂眼道:“你可真是,心宽体胖。”他笑容极淡,倏尔散去后,殷怀匆匆四望一遭,便飞身离去。

时隔半年,倾城那家客店的店家显然还对殷怀印象极深,见他登门,十分惊喜,热情招呼道:“客人又来倾城办事?”

殷怀笑道:“不错,可有酒菜?”

店家忙不迭张罗,注意到他怀里抱的橘猫,有些惊讶道:“这是……?”

殷怀将小橘放回地上,轻描淡写道:“家里出了些变故,没人能照顾它。我想着索幸顺路,便将它送回这里吧!”

店家连声应道:“没问题,没问题。这样以后客人来倾城,还能时不时看望下这猫。”

殷怀这才真心笑道:“那可真是多谢了。”

酒菜上桌,店家殷勤,在一旁同殷怀天南地北地聊了起来,大谈客店经营之道,放言要将袁家客店开至五洲四海。

一顿饭罢,殷怀放下颗金珠,起身笑道:“那怀就拭目以待。”

店家大惊摆手道:“呀,呀,哪里需要这么多?”

殷怀道:“余下的,就当酬谢您照顾小橘了。我不能常来探它,还需店家日后多多费心。”

店家千恩万谢,送他出门。

殷怀信步走出倾城,正犹豫要往哪里去时,就听对面有女声唤他道:“殿下——”

殷怀循声,便见高唐微步翩跹而至,她小心觑着殷怀神情,关切道:“殿下,您还好吗?”

殷怀只觉刚刚酝酿出的那点轻松心情顷刻土崩瓦解,他勉强笑着,谢过对方,随即道:“我有事要往湘山洞庭去,便不在此多留了,改日再会。”言罢,身形一闪,向东而逝。

高唐千言万语还未出口,殷怀便已离去,她只能怅然凝睇着东方,良久,咬紧丹唇。

洞庭湖中,碧螺洲头。

修姱为殷怀斟酒,调侃道:“我们难兄难弟,可真是失意人对失意人。”

殷怀自嘲一笑,道:“湘君近来调养得如何了?”

修姱摇头道:“我根基毁于一旦,再想重筑便要耗费上千万倍时间。我近来急功近利,遭受反噬,又惹得旧伤复发,只得先静养段时日,再作打算了。”

修姱也正是因这场大病,未能亲至昨日汤谷的宴筵,反倒阴差阳错成了殷怀现下唯一不惮见到的人。

两人对酌,几盅酒后,修姱见殷怀始终望着湖心的月影出神,不由笑道:“怎么,又在想你弟弟?”

殷怀未置可否。

修姱忽若有所思道:“我今日回想起那孩子的样貌,忽觉得你们兄弟二人其实也有几分相似。”

殷怀一怔,下意识道:“是吗?”

旋即又道:“你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人。”

修姱见他未有反感,遂解释道:“我阅美人无数,眼光如何能与那些凡夫俗子并论?你们俩单看皮相,诚然全无相似之处;但你们脸部的骨相,却如出一辙,大概……是肖同天君吧。”

殷怀心不在焉地应了声。

少顷之后,才搭腔道:“他五官生得像他母亲,温婉……”殷怀顿了顿,似乎觉得用这措辞来形容常恒并不大合适,又改道:“清纯。”

修姱闻言,颔首道:“确实,他外表蛮具欺骗性的,可惜,表里不一。”

殷怀猛地侧首,蹙眉道:“你为什么会这么以为?”

修姱意外道:“什么我这样以为,难道不是人人如此觉得吗?连我这样足不出户的,近来都听到些风言风语,说他常恒狼子野心,专在这样一个场合抢你的风头,将来某日,必然欲要以庶夺嫡云云……”

殷怀眉间愈深,打断他道:“人言可畏。阿恒他并非是你们所说那种人。再说,我和他都是父君的儿子,父君重用谁、喜欢谁,都有他的理由。什么以庶夺嫡,更是胡乱编排。常恒若真地想要什么,我必不会同他争。”

修姱上下打量殷怀半晌,才叹道:“殿下,若不是你我相交日久,我自诩对你存有几分了解,恐怕真要怀疑你这番话是言不由衷了。只是,你既如此想,还烦心什么呢?”

殷怀缓缓道:“因为我,不理解。”

修姱疑惑道:“什么?”

殷怀苦笑道:“我突然发现,我仿佛从未看清过一些东西——那些我自以为熟稔亲近的人和理所当然的事,仿佛并不像我从前所想的那样……这一切都令我费解,但面对突然陌生的至亲,我又无法将我的困惑宣之于口。”

修姱忍不住道:“小殷怀,我知道你一片冰心,但你这样,不知道为什么,倒教我觉得不大舒服。你那弟弟,”他缓缓摇头,道:“以我旁观的感觉,他并非善类。”

殷怀默然片刻,还是忍不住为常恒辩解道:“阿恒他从小就是个特别乖巧的孩子,后来突遭大难,险些夭折,他有所怨恨,也是人之常情。但我能感觉出,他本心还是个很善良的孩子。至于他对我,”殷怀的声音低了下去,他呓语道:“无论他对我做什么,隐瞒也好,欺骗也罢,我都难以真正责怪他。阿恒,他是我的弟弟啊……”

修姱讶然看向殷怀,在他的印象里,从未见过对方的情绪有如此外现的时刻,一直以来,他给人的感觉都像个深涡,无论内里究竟是否藏有什么,都教人无从窥探。唯在这一刻,谈起常恒时,殷怀的神情是近乎温柔的。

天上的圆月明澈、满盈,映在他眼里,像是沉甸甸的珠泪。

殷怀便这样暂时客居在洞庭,直到——

云中君常恒虐杀高禖的消息传至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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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中殷怀吹的曲子,就是《夕柳》(传奇版小故事在《乐嬉游》章)

常恒伫立的山峰,则是君伫峰(传奇版小故事在《度关山》章)

客店老板就是袁有道的祖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