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戈

第60章 蜉蝣遇

殷怀坐在崖上,举目朝天上看去——圆月的淡影隐现于翻滚的云海之间,满盈、透亮,像是一只清泠泠的白玉珰。

连崖之下,一水横陈。一簇簇跳跃的火苗绵延成摇摆的赤练,盘亘在水边。

此时黄昏将尽,薄暮四起,使岸上的人影也灰绰绰的。

人群中间稍稍豁开一个口子,一伙壮丁将一口船棺小心翼翼地搬抬到了岸边。

周遭响起一片窃窃私语,为首的老人蹒跚着走近船棺,朝里面打量片刻,吩咐几个抬棺的汉子:“丢进河里去吧。”

船棺被用力地推入河中,随着水波徐徐往下游漂去。

然而,船棺尚未去远,就听得人群之中有人惊诧地道:“那是什么?”

岸上诸人纷纷因声看去,只见河水上空渐渐升腾起一大片蓝褐色的烟云,低压着水面飘来,转眼将至。

那为首的老者擎着火把靠近河渚,定睛细看,而后沉声道:“是蜉蝣汛!”

人群**起来。

蜉蝣汛常涨在春夏之交,如今好巧不巧冲撞上河伯的祭典——若是不慎“玷污”了船棺中的“祭品”,既而触怒了河伯,只怕会给他们招致灾祸!

此时,成千上万只出水的蜉蝣已密密麻麻布满了河面。蓝与褐不断地升起、碰撞、交-媾、坠落,再一起眷眷地飞向更上游。它们掠过的水面上,无尽的卵与尸残浮着,随着闪烁的波光涌动。

这景象本身过于缠绵、诡异,以至于岸上的注目者竟渐渐忘记了顾虑和恐惧,呆呆地凝望着异象。

眼看蜉蝣潮汛就将与船棺相遇了,目送的人群中,有少女难忍地发出了声细弱的哭吟。

即在这时,一道身影从对面的悬崖上急坠而下,翩跹跹掠过河岸,又几个起落踏水而去。

眨眼的间隔,船尾就多了个举着火把的男子。

他著一身青衣白裳,此时风动袖袂、襟带飘飘,显得超逸绝尘。

那男子侧身,朝岸上这边注目,手中的火把在黑夜与暗水之间耀眼地燃着,周遭的蜉蝣就像是收到了他的指示,纷纷绕开船棺前行。此情此景,倒像是蜉蝣撒开了一张铺天盖地的虫网,席卷兜护住了漂摇的船棺。

殷怀举着从岸上捎来的火把,遥遥向人群展露笑颜,却只换来数声激动、恐惧的哀嚎:“灵君现身了!灵君来迎亲了!”

话音落即,那边便已乌泱泱跪倒一片,霎时间,抢地叩头者众,呜咽啼哭声不绝于耳,殷怀的微笑不由僵在了脸上。

民间传说,河伯冯夷常常白日游河、暮夜晚归,自己此番便被误认成是那跑来迎接新妇的老匹夫。

殷怀无语,索性转身,向船棺中看去,这一看后,又是一口气噎住——

船棺中人,着素衣、施泪妆、钗白骨,确是河伯新妇惯常做的打扮。然而,却赫然是个只有十二三岁的少年郎!火光映着他巴掌大的莹面,小孩子正安沉地睡着,睡容恬淡,煞为好看。

殷怀的脸色却并不好看,冯夷偏好女色,民间素有以女子为献祭祀河伯的习俗,不想这老匹夫如今突然换了胃口,像属民索要起娈童来。

船棺渐渐驶远了河岸。月色下,蜉蝣盛大的交-媾仍在继续,无数的蜉蝣坠落、死去,更多的蜉蝣拖着奄奄的虫体起舞。而铺满虫尸的河水表面始终平静,黑夜中,只能听到横波往复拍打船棺的声响。

殷怀叹了口气,随即足尖一点,轻盈跃至棺头下坐,从袖中掏出片新摘的柳叶,凑到嘴边吹奏起来。

清亮而悠扬的曲子飘散在暮色里,伴随着小船,摇摇****驶向远方。

天应当是亮起来了,然而河面被浓雾封锁,三丈之外皆不可视。

殷怀正发着呆,忽听身后响起个声音,惊恐地:“你、你是谁?”

殷怀回头,就见那原本熟睡的男孩儿正瑟缩在船尾。他本就生得清秀,又施了泪妆,此刻双眸蕴泪,更备我见犹怜之态。

殷怀啧了一声,并不作答,又转回头去,看向雾霭。

小孩原本戒备、畏怯地紧盯着他,却不料遭此无视,当即一怔,犹豫片时,又嗫嚅道:“你就是河伯吗?”

船头坐的人闻言,道:“我只是过路人,顺路搭个便船。”

原本龟缩在船尾的小孩听了,飞快地爬到了他身后,期期艾艾道:“那,你能不能,带我走,我害怕……”

小孩说着,低垂下头,潸然下泪,大颗大颗的眼泪砸在殷怀衣袂上,殷怀扫了一眼,不觉头疼:“我也没说不救你,男孩子,怎么说哭就哭啊。”

男孩听罢,愈发抽泣起来。殷怀被他哭得理亏,只好放柔声音,哄他道:“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我一会儿便送你回家。”

男孩强抑住眼泪:“我叫沈碧,家在,住在村子中的神庙里,你,你真能带我回去吗?”

殷怀道:“只要你乖乖的,我查完正事,便送你回去。”

几番安抚之下,沈碧终于停下哭泣,却打起了哭嗝,他羞窘地瞟着殷怀:“谢,嗝,谢谢恩公。”

他们说话间,一座河心洲的轮廓已渐显现。船缓缓泊上了浅滩,一众白衣小使早已候在岸边,她们各自手执一盏深红九瓣莲花灯,花心处有诡丽焰火闪烁跳动。

为首的小使上前迎了几步,待看清船棺上坐了两个人,不由皱眉:“怎的还有两个?”

她身侧的一众小使闻言,也好奇张望,只见那船棺前头坐的男子一跃而下。落地之后,转身从棺中提起个小孩,往岸上渡来。

待渡到岸上,他把那小孩放下来。孩子立即怯怯地捏住了他的袖摆,躲到他身后。

一名小使见状窃窃道:“咦,怎的这孩子还带着人陪嫁?”她这话惹得女使们都娇声哄笑起来,其中几个偷瞄着殷怀的容貌,两颊微微着了莲灯颜色。

为首那使却不苟言笑,她狐疑地打量着殷怀,见对方一直似笑非笑,不由怒从心起,叱道:“大胆狂徒!竟敢来河伯府邸寻衅滋事!”

殷怀挑眉笑道:“灵使何必动怒,晚辈不过是路过此地,前来府上拜会冯夷君,碰巧搭上贵府接人的便船而已,并无冒犯灵君之意。”

那灵使收敛怒容,勉强和颜道:“既是前来拜会我家祇君,可有名帖?今日伯君外出,府上另有喜事要办,不便接客,你将名帖递上来,择期再来吧。”又命令身边小使道:“你们将他送走!”

一众女使齐声应下,便要一拥上前将殷怀打发走。八名小使八方聚来,还未至近前,手中的灯便倏地熄灭。灯灭之际,八道身影消散一尽。

为首灵使大惊,倒退二步,喝道:“你!”

殷怀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客气道:“劳烦灵使带路。”

那灵使只好咬牙道:“请随我来。”说罢竟自转身,手护莲灯,快步而去。

殷怀拂袖跟了上去。沈碧则亦步亦趋跟在殷怀身后。

走了许久,周围的烟雾才渐渐消褪。忽听那引路的灵使道:“前面就是了。”

殷怀极目眺望,就见一条光波熠熠的河流出现在了视野的尽头。

河水盘旋,萦绕着一座妆楼。烟水茫茫,妆楼青翠,楼间艳晶晶遍饰紫贝、银鳞、青玉、琉璃、明珠,又高悬起一盏盏九瓣红莲灯,辉映的光晕让整个楼阁皆泛起一层淡淡的绯红,仿佛是被红纱缭绕。水风轻拂,引得莲灯摇**,水中倒影也飘忽不已,清丽缥缈,有如梦幻之境。

那灵使回首朝他们衅然一笑,随即身形一闪,没入河中,消失不见。

一个矫糅造作的男声随即飘来:“好娃娃,快到为夫房里来!”

沈碧打了个寒战,想往殷怀身后躲,不料一阵馥郁暖风已打着旋儿袭来,沈碧只觉一阵目眩神迷,即刻就要被风裹着卷走。

殷怀伸手覆住沈碧颅顶,稍一用力,便将他定住。

妆楼的珠帘被霍地挑起,一个高挑的女娥以扇掩唇,倚门而立,嗔道:“这位俊俏小郎君,怎么不请自来呢?”

她着一袭霓裳羽衣,手持一柄小巧的七彩羽扇,虽作女娥打扮,开口却是娇媚的男声,正是那隔帘招唤沈碧之人,只见他掩口笑道:“小娃娃,快到我这儿来,哥哥疼你。”

沈碧闻言,立时拽着殷怀衣袖挡住了自己的脸。

殷怀拱手道:“原是陆离君在此,久仰久仰!”

陆离昔年曾做过先任地君玉珂的男宠,后才被现任地君宵烬提拔为家臣,许是因为少时经历的缘故,此人酷好男风,尤喜娈童,又与冯夷私交甚笃。

看样子,这回献祭,便是冯夷专为陆离拉的皮条。

陆离用细长的指甲隔空点着殷怀,斜睨着眼,和他调笑:“怎地,小郎君也想自荐枕席?”

沈碧躲在殷怀袖后,小声嘟囔道:“好可怕的老妖怪!”

殷怀听见这话,一时不忍,扑哧笑出了声,笑罢忙敛容,寒暄道:“早便闻陆离君大名,却是今日才得一见,晚辈途经此地,本是前来拜访河伯,不料巧遇府上喜事,着实叨扰。”

陆离跺脚嗔道:“你个登徒子,竟偷偷惦记人家!可惜小郎君你来得不是时候,冯夷许多日前便已前往东海,不知归期。不过,小郎君若是愿意,倒可留下来吃个喜酒。”

殷怀道:“既是冯夷君不在府上,那晚辈还是不多叨扰了,只是,”他拱了拱手,笑道:“晚辈还有个不情之请,望陆离君成全。”

陆离道:“哦?说来听听。”

殷怀道:“喜事还须讲你情我愿,我看这孩子不太乐意与您亲近,您不如卖晚辈个面子,放他回去吧。”

陆离笑睇着殷怀,忽道:“小子,想要我卖你面子,且看你有没有那本事!”话音落即,运扇如叉,直向殷怀刺来。

殷怀拂袖格挡,袖中放出潋滟白光,削扫过鸨扇羽尾,竟使那刚硬彩翎瞬间变得如落汤鸡毛一般。

殷怀拱手:“陆离君,君子不以武凌人,晚辈是客,更不愿与主人家兵刃相向。”

陆离几乎恼羞成怒,也不愿再做姿态:“想不到竟是殷怀殿下微服亲至——既是殿下开口,陆离也不敢不从。您自行带着这孩子原道返回吧,恕陆离不能远送了。”说罢,退后几步,身形一晃,曳入河中。

他入水的刹那,波滔乍起,漫涌而来,殷怀与沈碧顷刻间置身水间,周遭水波凛凛、蘋花漂摇,文鱼粼粼、白鼋摆尾。

而下一刻,河水泄去,他们又回到了方才泊舟的滩涂。

殷怀对沈碧笑道:“好了,走吧,送你回家。”

沈碧怯怯道:“回程逆流,是不是要划船?我可以划,我力气很大的!只是不太认识路……”

殷怀率先上船,朝他解释道:“你所来之时,并非只是一味顺流漂行,能至河伯府邸,主要是因为浮在了‘不尽水’上,归程只要复施此术,自可随水返航。”

沈碧也翻身上船,殷怀留心观察着他,暗忖自己也未免太过疑神疑鬼——这不过是个恰巧被献祭去的凡人罢了,如何能和他追缉的凶手有关?

殷怀想到这里,不觉皱眉,他一路追踪瑶光的魂魄到了河祭的起点,却难以明白这线索的指向。是与冯夷有关吗,或者是陆离?况且,冯夷当真不在府上吗?还是故意对他避而不见?

再说,北斗七星君同冯夷……殷怀不禁费解,这两者间的交集他闻所未闻,为什么会是河伯呢?

舟随水动,沈碧不复来时的拘谨,活络起来:“我们来时,暮发朝至,现在回去,是不是傍晚便能到达?”

殷怀颔首,继而问道:“你先时说自己住在神庙里,怎么,不回家住吗?”

沈碧敛眸道:“我自小便无父母教养,故而寄居在村中的神庙里,时而得村里人一点救济,多数是自己在山林里觅食吃。”

这样的身世,遑怪会被献祭了去。

殷怀又追问道:“你们村子的神庙里,供奉的是谁?河伯吗?”

沈碧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殷怀笑道:“怎么讲?”

沈碧红了脸,讷讷道:“我们村毗邻黄河,水患频发,确是供奉河伯,但那神庙却不属于河伯,我也不清楚究竟属于谁。”

殷怀挑眉道:“你也不清楚?”

沈碧道:“据说,神庙距今已有千年,那里面供的 ,是位古神。”

殷怀沉吟道:“那你一会儿带我去庙里看看。”

白日尽时,二人所搭的船棺泊回了来时的河岸。

他们下了船,沈碧在前为殷怀领路,走过一段,就见路的尽头,山脚位置, 坐落着一座荒败的石庙。

两人举步朝石庙走去,忽听得嗷嗷几声叫唤。紧接着,一道黑影蹿来,瞬间扑了沈碧满怀。

沈碧被扑得踉跄倒退几步,他怀中那物,则抬起毛茸茸的脑袋看向殷怀——一只小果然兽。

小果然探爪抓向殷怀,沈碧立刻拦住它,教训道:“不许抓恩公!”

小果然生了气,一头扎进沈碧怀里,乱甩着尾巴,它尾巴只剩了一小截,短短的,却意外显得很俏皮。

殷怀笑道:“这小东西,倒是听话。”

沈碧抚摸果然兽的后脑,安抚它的情绪:“我在山里与它认识,后来常常一起玩耍,前些日子它和同族打架受了伤,我便把它接到庙里来照顾。”

殷怀目光瞥及那截断尾,评价道:“小小年纪就如此烈性,将来没准能做猴王。”

神庙无门无墙,只立着几根擎柱,庙顶也塌了一角,四下大敞,殷怀远远便眺见了那石像。

石像因为雕塑的年代过于久远,上面的线条大多都已模糊,只辨得出蛇尾和鸟翼。而那张似人非人的石脸上,镌刻有许多鳞纹。

殷怀皱眉打量着那石像,小果然则拉着沈碧在庙里戏耍。

殷怀见他两个玩得不亦乐乎,笑问:“你自小便是一个人住在这儿吗?”

沈碧道:“我六七岁以后就一个人住在这儿了,之前的事情记不大清了。”

一道闪电忽划过空中,电光照彻小庙,霎那间照亮了石像的半面,让她嘴角处开裂的石缝显得异常讥诮。

雷声轰轰,风雨骤起。

果然小兽停止了嬉闹,安静地趴在沈碧怀里。

沈碧朝殷怀走近:“下雨了,你今夜还要走吗?”他瑟缩着肩膀,似乎是在畏怯着雷雨。

殷怀见状便道:“雨这样大,便留宿一夜吧。”

沈碧立时欢喜起来。

庙外的风雨声里,忽夹杂了人声。

殷怀回眸,就见一个通体青色的妖姬正化作把树伞,撑起的碧盖之下,身着深紫螭龙袍的冯夷朝他遥遥拱手:“听闻东君驾临,而府中怠客,冯夷特来给您赔罪。”

殷怀连忙回礼:“冯夷君客气了。”

冯夷道:“夷数日前预感天火劫将至,故前往东海,寻海若兄庇护,昨夜劫渡过后,方启程归来,恰与殿下错及——只是不知殿下此番前来,意为何事?”

殷怀沉默,冯夷往东海渡劫一事极易查证,作不得假,可如果线索指向的凶手不是冯夷,又会是谁呢?

殷怀仔细回想昨夜的情形:自己专程携美酒访故友,却只见到七具惨死在刀下的残尸。他还魂追凶,一路随着瑶光的魂魄飙过迭山重水,眼见它最后扎进一片河域,入水刹那,又碎成无数光点。

殷怀停在水边高崖上,向下俯瞰,就见一个男孩正乘着船棺漂向远方。

想起沈碧,殷怀忽觉身后过分地安静,猝然回头,却见石庙已空,沈碧与果然兽俱已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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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注意到,上一卷结尾处,祝槿看到殷怀臂携两坛酒在天上飞,其实就是去赴北斗七星君的酒会。

这一卷的故事其实就是合欢镜里接下来映出的画面,也就是扶桑看见的第一世的故事。

即{祝槿打开天眼看到【扶桑在合欢镜里看见的(第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