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戈

第49章 孽海记

祝槿感觉得到,自己正陷在场梦里。

梦里的他抱着块瘦小硌人的坚冰,在一片海域中漂流。周遭是无际的黑暗,他随着水波浮浮又沉沉。

两艘灯烛晃耀的华船自他身侧驶过,左边那艘船的船头人影绰绰、笑语莺莺,载的竟是温柔乡中的十二鬼女。

清清看见祝槿,热情地朝他招呼:“呀!是你!”

祝槿连忙问:“这是什么地方?你们要去哪儿?”

他的声音因距离而变得飘忽,清清不停朝祝槿挥动着手帕,却不回话。

倒是那并行的另艘船上,小胖子孙珍馐踩着护栏朝他招手:“狐狸哥哥,你也要去晚照台吗?那你得快点了,再见啊——”

还不待祝槿再开口询问,那两艘华船便已去远,欢声笑语亦随红灯宝炬渺茫了去。

祝槿只能继续漫无目的地漂浮,陆续又有大小船只载着形形色色的鬼魂驶过他身侧。祝槿茫茫然地想:晚照台是什么地方?他怎么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他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就蓦地被只浮水的猪笼撞及,那猪笼被拴在条破旧的渔船后,祝槿一不小心,便带着那猪笼漂到了一边。

“哎呦——”本在划船的渔女见状,赶忙丢下木桨,跑过来拉猪笼。她的头较常人要大一些,五官倒很秀丽,连声抱怨着祝槿:“你怎么回事!小心点啊!”

祝槿赶忙借这机会问:“姑娘,这是何处?”

那渔女奇怪道:“这是孽海啊,你怎么这都不知道!”

祝槿老实道:“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得这里,仿佛在梦游一般。”

渔女笑道:“就是!你怎么抱着块冰就来了!小心日暮前漂不到晚照台!”

祝槿道:“晚照台是什么地方?你们怎么都往那里去?”

渔女道:“你真糊涂!晚照台是鬼君的受难地啊!鬼君在那里接受万鬼朝拜,从日出时刻一直到日暮时分。大家都争赶着前去,你倒好,还在这里磨叽!”

祝槿听闻“鬼君”,心中一动,急忙道:“姑娘,你载我一同去吧!”

渔女却大惊失色:“这怎么行?孽海浮沉,信者得渡。你得靠自己才能渡过孽海啊!好了,不说了,我急着赶路!”

她不再逗留,奋力划桨。小船晃晃悠悠,渐行渐远。

祝槿只能抱紧他怀里的坚冰,继续随着水漂流。

日自东方升、打西头落,直到水天交际仅留一线残照时,祝槿才望见了那座石台。

石台建在座汀洲上,汀洲遍植扶桑鬼花。鬼君高坐台上,消瘦身影几乎隐没花间。他没有带金面具,故而祝槿一下便认出了他那张脸——扶桑的脸!

鬼君便是扶桑,不晓得为何,祝槿对此并不感觉诧异,仿佛这极为顺理成章。

是的,顺理成章,常恒在面对扶桑幻影时的失态,以及身在君囿多年的事实不正好相互印证出这结论?

祝槿蓦地一震:常恒!他猛然记起了常恒那冷冰冰的魂身,顾不得再多想,便朝鬼君喊道:“快!救救常恒!他出事了!”

扶桑睁开双眼,他甫一睁眼,便有鲜血自他眼孔中涌出,他仿佛没听见祝槿的话,兀自喃喃着:“痴愚谁似我?”

祝槿心急如焚,重复道:“常恒真地出事了!你一定得去救他!”

扶桑恍若未闻,犹在絮絮自语,只听他道:“我生前自诩聪明,从不知自己的盲目,不只盲目,而且偏执地自负,活像个玩笑。可玩笑何该无伤大雅,如何会这样教人痛彻心扉!”说到这里,他既哭又笑,血流更甚。

祝槿见他始终对自己的话不闻不问,又急又气,出口不免带了些指责的意味:“他那样在乎你!你却如此待他!”

扶桑终于止住哭笑,他默了瞬,忽然反问道:“那你呢?你既喜欢他,怎么不救他?”

祝槿羞恼道:“我若救得了他,何须来求你?”

扶桑用那双失去了焦距的眼对向祝槿,像在审视,像在估量,忽地,他绽出个微笑,那笑唇弯在两道蜿蜒的血泪痕迹间,显得叵测。

只听他语调温柔地道:“可我就是你呀!”

祝槿猝然从这场冗梦中惊醒。意识回笼,他这才发觉,自己一直搂在怀里的“坚冰”,原就是沈碧。

祝槿一骨碌从对方身上爬起,抚摸小沈碧的脸颊,温热的触感令他放下心来,他轻轻唤道:“阿碧?你怎么样?”

但连唤过许多声,小沈碧依然毫无反应,像在深眠。

一阵咳嗽声骤然响起,祝槿这才意识到身边还有人在,环顾四遭,发觉现下他们身在之处竟是个幽深的石洞,洞里点着篝火,篝火边围坐着三个人——倒霉,明媚与另个陌生的男子。

那男子捂着胸口,好似要咳断了气,倒霉小心地陪侍着他。

明媚第一个发觉到祝槿醒来,朝他招手:“来这边坐。”

祝槿走近他们,那陌生的男子终于停下咳嗽,朝他歉然一笑。这人生得普通,举止却有种儒雅的气度,令人见之难忘。

明媚介绍道:“这是地君宵烬。”

宵烬彬彬有礼道:“小友请坐。”

祝槿依言坐下,按捺不住地问倒霉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只一夜过去,闭谷里的鬼魂就都不记得鬼君了,还有那请谏——”

倒霉连连摇头、摇手,迭声打断他道:“别问我,我也什么都不知道啊!别问我——”他边回话边觑着一旁明媚的脸色,似乎十分畏惧对方。

祝槿循着他的视线望向明媚,只见她对着倒霉翻了个货真价实的白眼,叱骂道:“真是人如其名,和你认识,算是倒霉透了!”

倒霉讪讪噤声,心虚地看向地面。

祝槿无法,只得又询问明媚道:“阿明姑娘,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明媚一脸晦气地道:“我和这货今早一入鬼域,便落到了这里,我想先找到你们汇合,再一起商量去见鬼君的事,结果,这货却突然给我装失忆,说他不知道什么鬼君,我再问他之前发生的事,他也推说不记得了……”

倒霉弱弱辩解道:“可雨使姑娘,你说的事我确实不知啊!”

明媚狠狠剜了他一眼,继续道:“我们吵着吵着便动起了手……”

倒霉无辜道:“那是你单方面殴打我,我躲闪逃命吧!”

明媚完全无视他,径自说下去:“不期然,便遇上了宵烬君,他作主带我们来到了这里,后来我又和那货一同四下去寻你和殿下,正好便捡到了你们。”

宵烬接话道:“我一入合欢鉴,便撞见了陆离,被他所伤。为躲避陆离追杀,我一路潜逃到这里,恰好遇上各位。”

祝槿道:“是了,我同常恒在贪食域撞见了陆离围堵霍祸逼问你的下落,也不知后来是个什么结果。”

宵烬道:“无碍,霍祸做事向来灵活变通,他既已掩护我藏在这里,便势必有接下来的对策。此处应该还算安全。”

祝槿听了,却愁容不减,投向倒霉的目光十分复杂。

倒霉苦着脸道:“真和我没关系啊!你们一个二个,别总抓着我不放了!”

宵烬温言宽慰道:“几位都别着急,我想,困扰你们的问题,很快便能有答案了。”

几人立时都炯炯望向他。

宵烬起身,弯腰拾起根燃烧着的木枝充作火把,举步道:“几位请随我来。”

三人便跟着他走向洞口,路过沈碧身前时,祝槿驻足。

宵烬见状,微笑道:“小友不必忧心,我们去去就回,云中君殿下只是体力不济,不碍事的。”

祝槿捕捉到话中关键,忙上前几步,与宵烬并肩而行,追问道:“他这样忽大忽小,是由于体力不济吗?”

宵烬道:“也可以这样讲吧。”

祝槿还待细问,宵烬却已另起话头,道:“我们现在所在,乃是灾境的冰雪域,此地属民皆是因雪灾受冻而死的冻死鬼,他们因生前渴求温暖,死后便习惯聚居,因此打造了这处石窟群。”

说话间,他们行至洞口。

洞外风雪如故,夜色稠深。

宵烬举着火把率先下阶,还体贴嘱咐道:“诸位小心脚下。”

他们沿盘旋的石阶下行,借着火光,祝槿看清了眼前所在:这原是一座陡壁峭崖,如今被开凿出万千洞窟。洞窟大小不均,横竖有致地密布着,远远看去,蜂巢一般。

每一处石窟里不知窝居有几只冻鬼,而这样成千上万的洞窟,估算下来,当初受灾的人口数目又该怎样动魄惊心!

祝槿心下恻然,不免感叹:“天灾祸人!”

宵烬笑道:“小友此言一语中的,确是‘天’灾祸人哪!无论是这冰雪域,还是小友已见过的贪食域,乃至整个灾境,甚至可以说半数鬼域,都起源于这场‘天灾’——小友可曾听过七星罡斗阵?”

祝槿皱眉道:“我于奇门遁甲一道,只是略通皮毛。传闻此阵神奇,运用得当,小可消灾解难,大可改命逆天。但对其中细节,便不大晓得了。”

宵烬颔首道:“确是如此,当年天君郎夋与其兄帝旺争夺权位。郎夋惨败,假死下界。他当年根基尽毁,卧薪尝胆数年后,改修坤道,利用邪术,在人间布下七个怨灵阵,摆列成北斗七星的形状,借这罡斗阵法之力反杀帝旺,顺利篡位。”

“但这七星罡斗阵的邪气极大,开启之后,亦会波及地上的气运,破土而出的怨煞戾气会化作无穷灾祸肆虐人间。于是在阵启的那几年,天灾之频,前所未有,不只大雪,还有大旱、大涝、寒冻、酷暑、地动……且这些天灾又引起无数战乱、人祸……来,这边走。”

祝槿听得瞠目结舌,宵烬却还是那副淡然的模样,下尽石梯,便领着他们往最底层的主洞踱去。

来到主洞深处的石壁前,宵烬高举起火把,示意他们:“请看。”

火光映着破败的石壁,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刻满歪七扭八的字迹。可以想见,是由那些冻死鬼用僵直不可屈伸的手艰难刻上去的,雪泥鸿爪般。

宵烬解释道:“冰雪域的冻死鬼有个习惯,会以文字记录下每年飨宴的情形,你们看,”他指着石壁最左一列字道:“这是今天刚刚刻上去的字,不过,很快就会变成昨日旧题。”

祝槿迷茫地看着他,完全没能理解他话中深义。倒霉与明媚也俱是怔忪。

宵烬却笑而不语,沉默方时,又提醒道:“将近正子时了。”

说完,他示意几人注意石壁。祝槿三人随着他的视线看去,面色同时一变。

明媚惊道:“字怎么在消失?”

她话音还未落尽,便已有数列字迹彻底消失不见。原先刻字的地方完好如新,了无划痕。

他三人面面相觑,目光交接的一刻,倒霉忽对着明媚大叫道:“哎呀!我怎么在这里啊!”

明媚额头上隐隐浮现起青筋,她劈手便要打倒霉,叱道:“你装失忆还演上瘾了!”

倒霉抱头躲闪,叫嚷着:“抱歉!雨使姑娘!你别和我计较!我刚刚是不知为什么恍惚了下,别打了!”

宵烬也劝道:“雨使姑娘息怒,他确不是有意如此。”

明媚皱眉,显然不信,却还是收了手。

倒霉连忙躲到宵烬身后,宵烬失笑摇头。

祝槿道:“这字,好像总共消失了四列。”

宵烬颔首:“在现在的闭谷里,时间仿佛仍与平常一样,一日一日地向前,但实际上,却在四载四载地倒退。”

祝槿与明媚闻言,皆惊疑看向他。

宵烬道:“倒霉也好,其他鬼魂也罢,他们本身非实为虚,乃是这个幻境的一部分,故而也会受到其影响,虽对前一日发生的大多事还依稀存有印象,但对于被幻境所剔掉的那一部分,则记忆全失——比如说,鬼君的宴请。”

“因为在请柬送出的四年前,幽冥还没有鬼君。”

明媚讶然道:“即便是亲眼目睹,也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但若按照这样推演,倒可以解释得通了,我和……衰官大人落入鬼域时这里已是翌日夜半,时间已经向前回溯了四年,所以他虽还认得我,却说不出领我来这里的原因。”

宵烬笑道:“他不过境中幻灵,并非真的闭谷衰官,雨使姑娘实在错怪他了。在这幻境之中,真实非虚的存在从来都只有我们这些入镜者。想要离开这里,首先便得区分虚实,莫要被幻影迷惑了心智啊!”

明媚抱拳:“受教。”又转向倒霉,痛快致歉:“先时是误会一场,多有得罪之处,还望灵官见谅。”

祝槿则从方才开始,便走起了神:原先他以为鬼君的请谏应是钓他们入局的饵线,可如今看来,这想法大错特错。从他入局伊始,饵、线、垂钓者便依次消失,只剩下空无一子的棋盘,没有对手,没有排布,只有飞速倒流的时间……

“小友?”宵烬体贴唤他:“我们回去吧,云中君殿下还独自昏睡在洞中。”

回程路上,大家各怀心事,不约而同地沉默着。返回石窟洞里时,小沈碧仍熟睡着,气息均匀,确像累极后的安眠。

祝槿这才放下些心,总归是有好事的,他想,常恒没事就好。

四人又围坐回火堆边,祝槿犹豫着开口:“接下来……要怎么办?”

明媚和倒霉都缄口不言,只有宵烬苦笑着答道:“我身上带伤,得安静调养些时日才可完全恢复,而陆离正四处追踪我……只能说,现下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吧。”

祝槿道:“说起来,当年鬼君当真递了帖子邀祇君您前往赴会吗?”

宵烬叹道:“是有此事,我也确实去了,这才谈下合作——我放他与万千羁鬼离开闭谷,他阻止天君重启七星罡斗阵。话说,谈及此事,我还能记得那帖子为投我所好,特引了句诗,‘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晚照台,便应是因此得名的。”

“晚照台,晚照台,”祝槿念了二遍,霍然想起之前的梦境,不禁略感不安。踌躇片时,还是问道:“那孽海又是什么地方?”

宵烬颇有些意外:“小友竟还知道孽海?正所谓‘情孽如海’。这孽海,乃是当年鬼君坐地悟道之时的心象所化。他原本只是厄境情困域中的一介痴鬼,也是机缘巧合,在闭谷招魂四十九天后,竟将合欢鉴招了过来,鉴照心事,如开天眼,鬼君由此契机洞彻了自己的痴愚,从而了悟了坤道的真义。”

“坤道本便是炼化苦痛之道,他心中涤**不尽的苦痛在炼化期间便具像成了那汪洋孽海。据说,孽海可纳百罪,会包容所有虔心悔过的亡魂,朝圣者只要能渡过孽海,便能得到鬼君的宽恕与赦免。他们皈依在鬼君麾下,而鬼君则替代他们受难,从无尽苦难中摄取更多的力量。”

祝槿这还是第一次听说鬼君得道的详细经过,不免好奇,追问道:“这是以心象造物象?”

宵烬耐心解释道:“小友以为鬼域为何要划境、划域而治?正是因为这些怨魂的心象会制造出不同的幻景啊!就好比这冰雪域中的寒风、硕雪、石窟,其实也是这里万千冻死鬼集体记忆的映射!闭谷本空**,真正存在其中的,唯有谷内魂灵的执迷不悟罢了。”

祝槿沉吟良久,突然问道:“晚照台距此还有多远?”

宵烬闻弦歌而知雅意:“晚照台位于四方之央,原是烛皇地宫大门的遗址。若小友有意,我便让倒霉领你去那里看看。”

他这样体贴周到,反倒教祝槿不好意思起来,连忙推辞道:“不用,无须劳烦衰官大人,我也只是随口问问……”

宵烬笑笑,对倒霉挥手:“左右待在这里也是山穷水困,你便先带几位客人去寻那晚照台吧。待我再调息些时日,便也去那儿找你们会合,说不定,那儿当真藏有使我们出境的机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