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戈

第47章 余辜城

祝槿与常恒离开温柔乡,北上余辜城。

沿途所见,尽是旱景。

祝槿想起孙软玉对贪食域的描述,不由叹了口气,见常恒闻声看来,便问:“你是怎样找到我的?”

常恒道:“我见你落下去,便想要跟上抓住你,却还是慢了一步。我落进鬼域时,那群孩子正在广场上煮食大人,我擒住了为首者,与他打听你的下落,幸好,来得还算及时。”

祝槿忧心忡忡道:“想是我较你下堕得早了些,进来得便早上许多。说起这个,实在是太奇怪了,包括李富贵,所有鬼都矢口否认鬼君的存在。但在昨日,我还同李富贵打听过此事,他那时明明告诉我,近来八方有情众鬼都纷纷前往晚照台皈依鬼君,可我看他们方才的神态又不似在说谎,还有,你看这个……”

祝槿从袖中取出那份照身帖,递予常恒:“我刚进来时,倒霉给我们带来的那份请谏就变成了这东西,另外,我头上还多出了朵扶桑花,但在今日子时,那朵花又突然凋谢了……”

常恒接过那封照身帖,端详片时,亦蹙起眉。

祝槿见了,反来宽慰他道:“没关系,我们先设法联系上倒霉,再做其它打算。咦,”他用手肘拱拱常恒,示意道:“前面。”

常恒闻言,朝他所示的方向看去,就见一个步履匆匆的草绿背影正被渐渐放大。对方作穷酸书生打扮,背着只行囊,似乎也是去往余辜城的方向。他那青草绿衫招摇在黄土沙尘间,十足显眼。

常恒道:“走,跟上去看看。”

草绿衫的步伐忽然一顿,察觉有异,他默默将手伸进行囊,掏出卷帛书,霍然回首时大喊道:“谁?”

悄无声息地尾随他的,是两个青年男子,俱生得清俊非常。

其中一个拱手笑道:“在下祝槿,与友人一同前往余辜城。兄台此去何处?若是顺路,倒可结伴前行。”

草绿衫警惕道:“不同路,你们别跟着我。”说完,便欲快步离去。

却被祝槿拽住袖子:“兄台……”

不待他说完,草绿衫便遽然抖开帛书,帛卷上密密麻麻写满蝇头小字。草绿衫挥舞帛书,那些字顷刻便化作千万毒蚊、臭蝇,飞出帛卷,嗡鸣着攻向祝槿与常恒。

而草绿衫则趁此间隙,拔腿狂奔而去,转瞬已驰出百丈远。

可跑着跑着,草绿衫忽觉出不对——自己怎么两手空空?帛书呢?他慌忙止步回望。就见常恒正挥舞着不知何时从自己手中抢走的帛卷,而蚊、蝇则乖顺地列队飞回其中。

待最后一只苍蝇嗡嗡飞归卷内,常恒将帛书横展在自己与祝槿面前。

只见其标题书曰《朝献余辜城赋》,常恒粗略扫了眼,瞥见“睦里亲邻,共乐融融。软玉温香,堪消情障。歌舞升平,盛世瑞祥”云云,懒得再看,索幸直接推与祝槿:“什么狗屁文章。”

草绿衫气势汹汹地杀回来,迎面正撞见这句评语,立时气急败坏,跳脚骂道:“你们这些偷我文章的贼子!

祝槿一目十行地看完全篇,目光落在赋尾的落款处,惊讶念道:“弄墨?”

草绿衫挺胸应道:“叫我做甚?”

祝槿上上下下打量他几遭,才堪堪认出了这位在百年后威风八面、跋扈魁城的西北方主。时势有异,此刻的弄墨还是副落拓文士模样,形容潦倒,神色失意。

他虚张声势地恶声恶气道:“还我!”劈手便要夺卷。

祝槿避过,笑道:“弄墨兄原是要往余辜城去献赋?既如此,为何不愿与我们一道?”

弄墨烦躁道:“我听说余辜城主手下的近臣庖献喜纳伥鬼,所以来碰碰运气,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祝槿与常恒对视一眼,俱从对方眼中看见些微笑意,弄墨也倏地意识到了危险,警惕着后退道:“我警告你们,啊——”

祝槿动作利落地反剪住弄墨双手,在他行囊中一阵搜刮,找出照身帖,递给常恒道:“从现在起,你便可冒名弄墨了。”

常恒接过帖子,从袖中取出被他割断成几截的缚魂绳,分缚住弄墨的双手、双膝、双脚。

弄墨悲愤大叫道:“你们这些强盗!”

祝槿忽想起什么,问道:“我看你籍贯不属于灾境,在你原籍可有个鬼君?”

弄墨呸了声,恨声道:“君君臣臣,你们这些不懂礼法的乱臣贼子,居然敢大逆不道称鬼作君!被五官听见,有你们的好看!幽冥唯一的君,只能是地君!”

祝槿将他踢倒在地,弄墨又咿咿呀呀地痛骂起来。

常恒收好帛书与照身帖,继续与祝槿北上。

又行过一段,城墙渐渐在望,祝槿道:“据弄墨赋里的介绍,这余辜城亦曾是人间的一座城池。”

“城主食肉靡,原是一个小国的国主。饥荒暴发之后,民不堪命,许多百姓开始食人,就像在富贵里、温柔乡曾发生过的情况,易子相食、劫人杀食靡然成风。”

“国王听闻此事,亦跃跃欲试,对左右道:‘海味山珍我已吃厌,既然流民百姓如此爱食人肉,那么人肉定是我不曾吃过的美味。’为讨他欢心,大臣竞相给食肉靡进贡人肉,攀竞之下,不少大臣为表诚心,竟杀妻杀子,以之烹献,这些人现今都随食肉靡堕落成了城中的恶鬼。”

“而其中有一位宠臣,因不甘人后,竟将自己庖献给了食肉靡。这人死后,果然如愿以偿成为城主身边第一近臣,就是弄墨提过的庖献,他专爱招揽同自己一般身份的伥鬼,故而弄墨才会千里迢迢前来献赋,以期得其青眼。”

二人说着,已渐行至城门前。余辜城城门十分冷落,守门的唯有八个阿婆,她们盘腿坐在门前,身前满地狼藉的瓜子果皮。

一个阿婆抬起眼皮看向祝槿与常恒,随即吐掉嘴里的瓜子皮,问:“干啥来的?”

祝槿笑着掏出自己与弄墨的照身帖,客气道:“听闻庖献大人广纳伥鬼,小的特意陪主家前来自荐。”

那阿婆拍打着衣摆站起身来,接过那两封照身帖,拿远了些,觑看半晌,又盘问道:“你们是拿什么来自荐的?”

祝槿道:“我家公子写得一手锦绣文章,为来觐见,特作大赋一章,”说着,舒展弄墨的帛书。

在那阿婆查看之时,他又笑问:“来时路上,听说城主要在今晚举办飨宴,特意延请了灾官大人到场,不知这传言到底是真是假?”

那阿婆正皱眉端详着那赋,闻言轻轻哼了声:“你们来得是时候,确实有这事,行了,“她将帛卷还给祝槿:“进去吧。”

却在这时,身后响起声怒吼,来者嘶心裂肺地叫:“抓小偷啊!”

祝槿动作不由一顿,连另七个还在磕瓜子闲聊的阿婆也都寻声望去。

就见一卷黄沙包自远方滚来,边滚边叫着:“有小偷偷鬼东西啦!”

来者正是弄墨,他解不开缚魂绳,竟是顽强地一路滚翻至此,草绿衫尽沾黄土。

阿婆狐疑道:“你要干什么?”

弄墨激动吼道:“别放他们进去,那文章是我的!我才是弄墨!他们偷了我文赋!那文赋字字皆是我的心血,我能倒背如流!这俩强盗能吗?”

阿婆随即看向祝槿与常恒,刚想和他们对证,便见一直沉默不语的常恒忽对她抿唇一笑,紧接着,动作利落地抖落帛书。

成千上万蚊、蝇顷刻从中飞出,八个阿婆俱是反应极快地跳起,弹出长舌,长舌卷过,那漫天飞舞着的毒虫竟转瞬就被她们吞下了大半。

可常恒早已在对方跃起时便拉着祝槿飞快越过了城门,待守门八婆收拾完蚊、蝇寻他们时,哪还见这二个的踪影?

常恒甫一入城,便携祝槿几个起落,跃上一处屋脊。二人趴在房檐上,遮掩好身形,稍稍探出头,下望余辜城景。

只见城门连通长街,长街南北向伸延,东西两侧尽是闳阔第宅、相竞豪奢。而与朱门绣户的金玉气象格格不入的,是道边堆积的饿骨。

城门处的**渐渐平息,未多时,四个阿婆便簇着被解绑的弄墨雄赳赳、气昂昂走进城内。弄墨东张西望、四下打量,那四个阿婆则一直摇晃着脑袋倾听。

祝槿对常恒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待对方走远后,才小声解释道:“我在魁城时,读过本叫《幽冥录》的小说,是时人张判根据一些鬼魂对幽冥的追述所撰写。其中便记了这种伥鬼,她们因生前搬弄是非,恶意挑事伤人,死后便成了这种耳力极佳、善使长舌的伥鬼。”

常恒道:“那这书里,有没有记哪一种鬼,在死后会变成瞎子?

祝槿道:“正所谓:痴鬼无明,生前犯过痴罪的鬼到了幽冥就会成为瞎子。”

常恒沉默片刻,又问道:“书中有讲与鬼君相关的事吗?”

祝槿道:“鬼君是魁城之主,作者哪敢对其着墨过多?我记得《幽冥录》中只记了小段鬼君渡化有情众鬼的过程,也都是些虚构的情节,没什么价值。”

常恒应了声,似乎有些失望。

房瓦之下,忽响起阵说话声,由远即近。常恒轻轻掀开片琉璃瓦,一股浓郁的臭味随即直冲他们而来。祝槿险些控制不住地干呕,他连忙屏息。

屋内,一对华服男女款步走近。眼下这屋被打造得金碧辉煌,却只是间庖厨。

那女子走近摆在屋正中的一口大铁锅,掀起盖子察看,随即转头对那男子道:“便要好了。”

那男子道:“再炖烂些吧,飨宴还得有半个时辰才能进场呢!”

女子又往锅里加了几味调料:“这余辜城里,论炖人肉,我称第二,没鬼敢称第一,你就等着一会儿出风头吧!”

男子环住她腰,夸赞道:“娘子厉害。”

祝槿实在难以忍受,蓦地干呕出声。屋内的男女即刻警觉抬头,道:“谁?”

常恒挟起祝槿,飞跃离开。发出的动静引来那四名尚未走远的鬼婆的注意:“在那儿!”

常恒搂着祝槿一路急驰,不知不觉就流蹿到了城北。

祝槿忽然唔了声,指着前面道:“那是血泊吗?”

靡烂的肉臭味自家家户户传出,萦绕在空气中,挥之不散。而长街尽头,竟又出现了弯月牙状的暗红水泊。

祝槿一直屏着气,已经快要窒息,却听常恒道:“好像……是葡萄酒?”

祝槿这才缓过些神来,定晴看去,只见长街向北,连通一座高桥,桥通往座漂泊在酒池中的小岛,岛上宫阙耸立,美轮美奂,显然就是食肉靡的宫殿。

眼看追兵在即,祝槿灵机一动:“不如我们偷渡过去,藏身在宫殿中,到宴上再见机行事。”

两人便潜入酒池。

他们泅游方时,忽见水上有艘画舫。祝槿与常恒在水下对视了眼,旋即尾随上去。

那画舫游湖一阵,便停泊在池畔岸边。

常恒与祝槿悄然冒头,但见这方岸上,遍植绿树花草,环境幽僻避人。他二人交换了个眼神,蓦地翻身上船。

画舫上,仅载有名华服女子并两个长随,此时,正准备弃舟登岸。

常恒与祝槿一登上船,便利落两个手刀劈晕了那两名长随。华服女子见状,惊慌四顾,常恒拔刀向她,警告道:“别出声。”

那女子全身颤栗,两只手在空中比比划划,祝槿勉强看懂,意外道:“你听不到,也说不了话?”

旋即,他又反应过来,换成打手势示意:“你既听不到,又讲不了话?”

那女子点头如捣蒜,又比划了什么。

常恒道:“她什么意思?”

祝槿道:“她说请我们不要伤害她,她愿意配合我们做事。”

一只长随鬼恰在此时挣扎着转醒,睁开了那双白瞳黑仁眼,瞧见祝槿与常恒挟持着那女子,立马叫道:“勿伤夫人!”

常恒一脚便踩上了他喉头,随着他脚上使力,那鬼渐渐咽气魂飞。

华服女子目睹这幕,抖如筛糠,支撑不住地软倒在甲板上。

常恒收回脚,对她微笑道:“夫人,请随我们进船舱一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