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戈

第37章 思无邪

常恒惊愕道:“你……”

他本欲问扶桑何时醒的,却见对方上前几步,蹲下身来,解脱外衫,半露香肩。

常恒震悚莫名,脱口的话下意识变成了:“你,你要做甚?”

扶桑嗔他一眼,嘟嘴抱怨道:“里面好热啊,我出了一身湿汗,甚不爽利,想在这溪间浴洗一番。”他眉目流转间,除却平素的天真娇憨外,似还杂糅了些令常恒陌生的东西。

二人相距极近,几乎称得上是呼吸交缠。扶桑见常恒始终呆怔,不由得扑哧一笑,轻轻歪头呢喃道:“傻瓜。”

这一声“傻瓜”将常恒叫回了魂,他只觉诡异更甚,下意识就要身体后仰,拉大彼此间的距离。

孰料扶桑见状,竟抬起双臂、架上了常恒的肩膀,随即身子一挺,再次凑近过来。

这一下,常恒径被对方扑进了冰冷的溪水中。溪流被溅起浪花,溪中倒映的水月也被砸得粉碎。

常恒半身浮在水里,不可思议地看着扶桑再度笑意吟吟地朝他俯身。而对方的手始终流连在自己的腰腹一带,像是想要扶起自己,又像是想要趁机将他彻底按进水中。

扶桑柔声道:“不如我们便一起洗吧。”

月光下,扶桑的脸庞同他越靠越近,那种令他觉得陌生的媚态也越发明显。常恒猛然拂手,扶桑猝未及防,惊呼未出,便已被掀飞上岸,在空中连翻几圈,最终趴伏落地。

常恒从水中挺身而起,胸膛剧烈起伏,喘息急促。他上身经湿,夜风吹来,本应极冷,常恒却只觉无名火烧心,烧得他烦躁难安。

他上前几步,抬腿便是毫不留情的一脚。

原本趴伏的扶桑被他踢得起飞,在低空又翻了个面,仰面朝天地摔回地上,顷刻化回只八脚山蜘蛛。

常恒犹觉抑忿,正欲再踹一脚,那山蜘蛛精见状,连忙哭着求道:“小女知错了!您就饶了小女吧!小女并未存何歹心,只是这几百年来,修行进益太慢,这才动了歪心思,想借迷情幻术与您春风一度……”

常恒闻言,脚上动作一顿,面色古怪,半晌才问道:“迷情幻术?”

山蜘蛛精连忙道:“小女本名金玉,在这祠中清修。千年以来未曾做过半件缺德事,唯独今夜,千不该万不该,蒙了心窍,欲对您行不轨之事!小女虽本领低微,却还有些眼力,看得出来您有大修为,不觉起了贪念。可天地明鉴,小女从未想过伤害谁啊!这迷情幻术,也只是借梦幻之法,挑起人心内的欲念,使对方看见自己想看见的人,听闻自己想听闻的话。小女法力有限,虽对您施了此术,但对您所见所闻都不知晓,又并未真正冒犯您与您的心上人……”

“够了,”常恒猝然出口打断山蜘蛛精的絮叨。

那金玉听了,立马噤声。突如其来的安静却使常恒愈加恼怒,他眉头紧锁,再不愿看对方,只厌恶叱道:“滚!”

山蜘蛛精闻言,喜形于色,顾不上身上疼痛,便要翻滚着逃之夭夭。然而她刚翻了两圈,便听得常恒忽又道:“等等。”

山蜘蛛精忐忑道:“您还有何吩咐?”

常恒道:“你既已在此修炼千年,家里总藏着些灵丹妙药吧……”

山蜘蛛精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即谄媚道:“您是想为您那位昏迷的朋友医治吗?这简单,请随我来。”说着,撑起身子。

随着撑身的动作,她已幻形成一位妙龄女子。此女被常恒揍得鼻青脸肿,想是方才摔得疼了,起身时动作缓慢,一瘸一拐地领着常恒向祠庙走。

这座祠庙此时却已与方才大不相同,窗扉华丽,帏帐低垂,熏香阵阵,门面上书三个大字——“圣女祠”。常恒抬眼看见,冷嗤一声。

山蜘蛛精讪讪道:“容小女进陋室为您取药。”

少时,她手捧一只小罐而出,奉与常恒道:“这是小女以山精灵芝所炼,还请您笑纳。”

常恒点头,接过药罐,打开盖子,略嗅了嗅,脸色稍缓,点评道:“聊胜于无。”

山蜘蛛精强颜欢笑,一挥绮袖,面前的富丽装潢即刻消失,祠庙又复归破败萧索。扶桑兀自倚坐在柱边,双颊潮红,身子只蜷缩成一小团。

常恒原地踟蹰许久,在山蜘蛛精不解的目光中,吩咐道:“你,把这药给他喂了。”

山蜘蛛精暗自撇嘴,却还是依言拿过药罐,刚欲举步走向扶桑,手上的药瓶却又被常恒劈手夺走。

常恒不耐烦道:“你可以走了。”

山蜘蛛精登时无语,她一边暗自腹诽,一边一屁股坐到地上。被常恒踹过的腰窝犹然疼痛不已,她含泪化回原身,四仰八叉倒地,织起丝来。

山蜘蛛丝有止血化淤的奇效,她将蛛丝贴上伤处。扭身间,正瞥见常恒给扶桑喂药。

只见他动作轻柔地掰开扶桑的嘴,小心翼翼地将瓶中灵药斟进对方口中。

咦,山蜘蛛精看得暗自称奇:这人好生怪异!喂药罢了,缘何目光躲闪,始终不肯停留在那病人脸上?

常恒只觉心内乱糟糟的,他仿若置身云中,恍恍惚惚下沉着,却始终落不到个实处,晕眩、难堪、不可置信、不知所措。他拿着白玉药瓶的手都在微微发着抖,瓶沿磕上扶桑的牙齿,发出嗒的轻响。

而捏着扶桑下巴的另只手,则仿佛要被对方肌肤的热度灼伤。

终于喂完这瓶药时,常恒赶忙松开扶桑。似乎有汗沿着他的鼻骨淌下,常恒抬手去擦,却摸得一脸潮湿。他蓦然想起,此时正值寒冬腊月,哪里出得了汗?

常恒这才记起自己先前掉进水中、湿了半身,觉出衣裳的湿重,冷冰冰黏在身上。他拧拭几下,突然又懒得再管,只管呆呆坐在那里,望着火堆出神。

呜呜咽咽的风声混着枯枝败叶的燃烧声响在寂静的深夜。扶桑在这夜声中悠悠转醒,他面上的潮红渐褪,显露出病弱的苍白,缓缓睁眼,入目的便是怔忡凝望着火堆的常恒。

扶桑缓了一会儿,发觉自己嗓间一片沁凉,竟不复初时的疼痛,唇舌间还弥散着丝淡淡的清香,他试探着开口,问道:“这是……在哪?”

常恒下意识转头看来,却在与扶桑对上视线的一刹,神色一僵,迅速又转回脸去,垂下眼帘,嗯了一声。

扶桑迷茫地眨眨眼,疑心自己是在迷迷糊糊间,漏听了关键,刚欲再问,就听见祠庙门口传来一声娇呼:“呀!”

扶桑与常恒俱回头看去。

看清来人,常恒蹙眉。只见那金玉不知何时换作一身村姑装束,手提挎篮款步而来,笑语嫣然道:“这位郎君醒啦?”

常恒冷睨她眼,口形警告“慎言”。金玉笑容一僵,收敛了些,温婉道:“小女给您二位煮了吃食。”

扶桑看向常恒,疑惑道:“这位是……”

常恒接过金玉递来的挎篮,从中取出碗甜羹,放至扶桑身前,坦然道:“她住在这附近乡野,来上香时碰巧遇上我们,我便托她送点吃的过来。”

金玉眼珠一转,从常恒的话里听出他不愿让同行伙伴知晓自己身份,遂应道:“正是如此,正是如此。”

扶桑听罢,连忙就要起身致谢,可乏力已久,才半撑起身,便又歪倒回去,只好就势拱手道:“深更半夜,还劳烦姑娘奔波,扶桑在此谢过了。”

金玉摆手笑道:“不碍事,不碍事。”

她边答边用目光在扶桑脸上乱瞄,一时有些心旌**漾,冷不防却听常恒道:“大姐来时可是摔了一跤,怎地脸上……”

扶桑闻言,立时歉然看来。

金玉这才想起自己现下尊容,羞愤交加,咬牙切齿道:“勿需二位郎君担心,小女子好得很咧。”

扶桑饿得极了,几口吞咽下那碗甜羹。刚欲放下碗,便见常恒已不声不响将自己那碗也推了过来。他从方才开始视线就始终垂落在那碗羹中,似乎十分垂涎。

扶桑心中触动,反又将碗推回去,道:“你吃吧。”

常恒摇头道:“我不用。”

二人又僵持了一会儿,扶桑见他坚持,只好拿起碗,浅尝几口,复又搁回常恒面前,低声道:“我吃好了,你也吃些吧。”

常恒迟疑良久,才特意避开扶桑嘴唇触碰过的位置,喝下羹汤。

扶桑问道:“此处是何所在?”

金玉受冷落已久,闻言立即殷勤介绍道:“此处距慧州约摸还有四十余里,因地处平原最西,丘陵最东,故而山名‘首阳’, 意即最初见到太阳的山。又因为中土那边改朝换代,听说有两个节士,叫什么伯夷、叔齐,不食新朝粟米,饿死在一座山上,那座山也叫首阳山。估摸真算起来,世上叫首阳的山,没有几百,也有几十……诶,说到哪了……”

她一拍大腿,愤慨道:“结果这附近的村民,不奉自己的山灵,反倒在山下给这什么劳子伯夷、叔齐立了座高士祠……”

扶桑勉力站起,在金玉的絮叨声中,走近祠殿,见那里果真供着伯夷与叔齐的牌位。牌位历久斑驳,在袅袅香烟后,愈显惨淡。

扶桑沙哑道:“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也。”

金玉猝然被打断,不明对方所云,疑惑道:“啊?”

扶桑道:“这是伯夷、叔齐所作的《采薇歌》,意思是用暴力击垮暴力,却不知道这种做法是错的。”

金玉不解道:“不用暴力打败暴力,那用什么?”

扶桑道:“是啊,不以武止戈,那要用什么呢?……可用血债报复血债,并不会使伤痛相抵,只会令更多人陷入仇恨的泥淖。或许伯夷与叔齐所言,确实太过不切实际、不合时宜,但……”

他久久凝视着伯夷叔齐的牌位:“……为信念生,为信念死,我殉我道……”

金玉听了会儿,越发不懂,压低声音问常恒道:“他在说啥呢?”

常恒委实烦她,见扶桑不曾注意这边,便冷嘲热讽道:“圣女祠?”

金玉尴尬道:“小女这也是因地制宜、废物利用……”

常恒不再睬她,转而望向扶桑的背影。对方大病初愈、形容狼狈,整个人都灰黯黯的,却依旧有些令他移不开眼。常恒心头冒出种奇异的感觉,这感觉甚至盖过了那些始终沉甸甸压在他心上的罪孽,让常恒感到从未有过的放松。

扶桑祭拜过后,回过身来,他的脸色仍然苍白,神色却有复燃之势:“我们不去慧州了,我们去定州。”

常恒意外道:“定州?但那徐方……”

扶桑道:“徐将军当然不会欢迎我的到来,可若让我现在回大后方、甚至魁城,那我这个大祭司于昭彰而言,又有何用?”

“所以,”他道:“我们隐姓瞒名,从军西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