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戈

第30章 少怀衷

翌晨,鸣蜩淹于碧翠鼓浪,齐嘶溺者惊声。

常恒恹恹跟在个白衣小僮身后,在林场间徐行。

那小僮忍不住又回头瞟了常恒一眼。这一路行来,他屡屡如此,一概被常恒无视。

见常恒如此,他便也再耐不住,清咳了声,压低声音问道:“那个,刚刚有外人在,我不太方便问你,你到底是怎么,额,被大祭司看中的?”

常恒缄口不言,小僮便将声音压得更低:“你,你昨晚是不是撞见他……了?”

常恒淡淡瞥他一眼,那小僮立即心领神会,咬牙切齿道:“我就知道!一大清早说什么昨夜得神灵托梦,让我赶紧将一个叫沈碧的侍卫调到他身边来当值,都是瞎编出来糊弄我的!可气我又被唬住了,心急火燎跑来找你——”

他自顾自抱怨了一番,又换了副神态,笑容可掬地同常恒道:“我叫柏舟,也是贴身服待大祭司的近侍,以后呢,咱们就是一起当差的人了,一荣俱荣——说到这个,昨夜的事你可千万要守口如瓶啊!拜日节前一旬祭殿就颁布了禁酒令,若是被诸位长老知道大祭司又跑去偷献神的祭酒喝,咱们这些当差的,可都得被重重地罚!”他说着,配合做了套呲牙咧嘴抹脖子的动作。

常恒颔首,应道:“知道了。”

柏舟闻言,满意道:“知道就好!放心,以后到了大祭司身边,我也会多多关照你的!”

他们俩沿着林间小路行走。晨风清冽,拂过叶露与陂水,将蝉鸣声拖得更长。

柏舟的话匣一打开,各种半真半假的轶闻便一股脑儿溜了出来。

常恒心不在焉地听着,时而应上一两句。

不一会儿,二人行至苑口。

魁城的祭场占地广阔,祭台坐西向东,向西连通着城内,向东连通着祭殿,祭殿以南是树木繁茂的林苑,苑央处,两株千年神树抱根而生,枝叶扶疏。

苑外围守着刀剑森然的卫兵,二名白衣少女立在之间争执不下,便显得格外惹眼。

柏舟遥遥望见她们,便向常恒叮嘱道:“咱们大祭司待下人比较亲厚,规矩也没那么多。但少祭司就不一样了,你也应该知道一点吧,近些年来,少祭司的脾性越发喜怒无定,你以后最好离少祭司和她身边的人远点,免得惹上是非,喏,那两个就是——”

他一努嘴,示意常恒注意那二名少女:“左边那个姐姐叫沉香,她同我一样,是幼时就陪在二位祭司身边的内侍,右边那个姐姐叫常薜荔,是少祭司从宫中带回来的罪女,近些年来特别受眷……”

他说话间,已走得更近,遂扬声唤道:“二位姐姐早啊——”

沉香闻声回头,见他二人,面色稍缓,却仍紧紧绷着嘴角,只对他们轻轻颔首示意。

常薜荔则笑语嫣然地道:“大祭司方才吩咐过了,叫闲杂人等莫要凑到近前去,扰了他们练舞时的清净,只准一个叫沈碧的侍卫随我前去见他……”

她话音未落,沉香便冷哼一声,嘲讽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管教我们?便是我不配去贴身伺候,大祭司身边的人也轮得着你来指派吗?”

常薛荔笑容转淡,却也分毫不让:“我是传大祭司的口谕——”

“哎唷,”柏舟不待她说完,就咿咿呀呀地打断道:“枉我伺候了这么多年,现在还比不上一个才过眼的!真是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他本是想插科打诨,分散开这两人的注意。却不料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沉香蓦地变了脸色,扭头便走。

柏舟见状,也醒悟过来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小跑着追上去,一路给沉香作揖赔礼。二人一追一赶,转眼身影便远了。

常薜荔这才对常恒笑道:“你就是沈碧吗?请随我来吧。”

常恒应了声,随着她向内苑走。

数十丈外,便望见了那二株相生的古树,繁茂的枝节节攀援而上,木梯一般,登向远天。层叠的叶盖蔽下万围浓荫,下澈的阳光亦随着树影摇曳不已。

一双红衣的少男少女正徘徊于树与影间,少女起舞婆娑,少年则手持枯枝,站在她的几步之外,闲闲指点着她的步法。

枯枝飞快地点在地上,少女笨拙地随之转换舞步,熹光反射上她覆脸的金面,别有种神秘的美感。

常薛荔站定在稍远处,注视着树下的二人,含笑道:“这半年多以来,难得少祭司与大祭司能有这样平和相处的时刻,我们还是先别去打扰他们了。”

常恒一怔:“他们兄妹的感情不好吗?”

常薛荔闻言,默然片刻,叹了口气,随即又恢复微笑,避重就轻道:“相依为命长大的兄妹,怎么可能感情不好呢?只是越亲近的人,越容易生出些难以为外人道的龃龉。但误会迟早都会解开,若是你也有兄弟姐妹,便会明白了。”

常恒不自觉拧眉,而扶桑手上的枯枝也愈点愈快,若华的脚步彻底凌乱起来,一时不慎,狼狈地摔跌在地。

扶桑大笑,余光瞥见了这边的来人,顺势便抬起树枝,朝常恒晃了晃,高声招呼道:“你来啦!”

……

常恒数着步子拾级而上,身前的人却突然止步,他不解抬眸,就见扶桑驻足回望柏舟,无奈道:“你怎么还在哆嗦啊?”

柏舟两股颤颤,几欲伏倒,闻言,更是哭丧起脸,磕磕巴巴道:“大祭司,我,我实在是害怕啊。”

扶桑默然片刻,朝他摆了摆手。

柏舟如蒙大赦,飞快溜之大吉。

扶桑又瞥了眼常恒,见他神色如常,这才不再耽搁,举步跨入祭殿。

祭殿内,列有十把银椅,十位长老相对而坐,严阵以待。

若华垂手立在右首老者的身侧,金色的面具罩住了她的面容,使人辨不出她的神色。

扶桑甫踏入殿,空气便仿佛凝滞,侍者纷纷屏息,如若寒蝉。

异常的安静使扶桑的每一声脚步都清晰毕闻,有如正在叩响着某道禁忌之门。

左首的老者朝扶桑轻轻颔首,示意到:“把你的想法同其他九位长老说说吧。”

扶桑恭敬应道:“是。”

顿了顿,又道:“这次拜日典,我主张取消活人祭。”

右首的老者眉头紧锁,他强压着面上浮动的怒意,沉声问道:“为何?”

扶桑回道:“以活人献祭,有悖人伦、天性。”

右首老者闻言,似欲勃然大怒,却还是硬生生抑制住,平复了少顷,他才厉声质问道:“不过是些战俘、奴隶,何配称人?”

扶桑的声音依旧恭敬,内容却与他针锋相对:“太阳之德,泽被万物,一视同仁。我等作为东君信众,亦当身效。”

常恒略略抬眼,瞥向扶桑。从他的角度看去,少年昳丽的面容就像一尊精巧无俦的玉石雕像,质地冷硬。

见一时无人再出言反驳,扶桑继续道:“在这以后,我还要逐步废除昭彰的活人祭制与另一些惨无人道的**祀、滥罚,并且要彻查祝子梧通敌卖国一事,还他一个清白——”

他话音未落,右首的老者便忍不住奋起,怒喝道:“荒唐!”

他这一声怒吼,余音绕殿,震得满殿内侍惶惶不敢抬头。

唯有立在若华身后的常薜荔,忽然飞快地抬脸,朝着扶桑的方向瞥了一眼。她那一瞥的神情,衬上左脸狰狞的伤疤,有种泫然欲泣的哀恸。

扶桑正对上雷霆大怒的老人,平静陈述道:“我这些年来,时常在思考一个问题——曾经,有个人问我,为何昭彰世世代代都要把希望寄托在神明的施舍上?千方百计地讨取神明欢心,结果却总是不尽如人意——昭彰并没有因此而免于灾祸,饥饿、战乱、瘟疫依旧像阴云一样笼罩在我们头顶。后来,对我说过这话的人又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们所一直信仰着的天道,便是冷酷、残忍、漠然不仁,与其像狗一样卑微地讨取它的垂爱,最终还要被一脚踹开,不如学会靠自己解决问题。”

那老人再也无法忍受他的胡言乱语,暴跳骂道:“忤逆——”

这再而三的罪名并未打断扶桑的陈述,他继续道:“但我不这么认为,昭彰视东君为守护神,东君代表着公正、仁慈、宽恕,代表着光明和新生,代表着一切的希望,我们所供奉的是这样的神明,我们所信仰的是这样的天道。”

听他反复提及“东君”,常恒牵起嘴角,扯出一个冷笑。

“……所以我们作为神的代行者,所应该做的,不是滥用神明赋予我们的权力,去统治、去享受、去排除异己,行过度的杀戮或者罪及子孙的惩戒,以此满足自己的欲望,这是在亵渎神的恩赐!”

“头顶圣光的人,才能永远将影子踩在脚下;太阳统罩的国度,不应该存在这些愚昧的仇恨和对无辜者的施暴。”

右首老人面色紫红,欲要再度开口。

左二的长老却先他一步,起身肃穆道:“扶桑,你可知,你口口声声称呼的罪孽,是我们先祖世世代代积累下的基业?只有铁腕才能树立权威、捍卫强权!而对敌人的同情,无异于对自己的残忍!你又晓不晓得,你说的累及子孙的惩罚,乃是东君的生母羲和公主当年亲自欶下的谕令?你只看见那些战俘、那些常氏女、还有祝家那些谋逆者的可怜,可你想没想过——如果没有羲和公主,如果没有你所谓的那些排异,祭殿就不会有今天这样的地位和权力!你也可能沦作他们这样被生杀予夺的下场!你又想没想过,你今天所坐享的一切,全部都是你刚才所否定的东西奠定的?”

他每一问过后,扶桑玉石样坚硬的神色都逐渐肉眼可见地裂隙,露出其中苍白的内质。

又有一位长老起身道:“大祭司,自断双手者,与废人何异?”他沟壑纵横的陈皮宛如铜墙铁盾,即便在微不可察地抽搐,亦显出坚不可溃的顽固。

他又放缓声调,徐徐劝导道:“扶桑啊,你的初衷固然是好的,可善良用错了地方,就等于软弱和愚蠢,你明白吗?”

扶桑的脸色愈发苍白,他紧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见状,几个长老同时松了口气,右首的长老也面色缓和,坐回到银椅上。

就在常恒也以为扶桑将要让步时,他才再度开口:

“我出生之前,父亲便献身自焚于求雨祭中。呱呱落地时,母亲又因为生下我和妞妞而被赐死。我从未见过我的父母,不清楚他们的相貌、为人。但有时也难免会想象,如果没有这些血腥、残酷的制度,那么我和妞妞,是否也能成长于他们的膝下?”

“那些被祭的战俘,也曾是他人的骨肉至亲,因为国家间的战争,被掳至此,受尽凌辱后还要被割下头颅、入水翻煮。战争固然不可避免,但把这样刻毒的仇恨献给东君,真的能得到他的认同吗?”

“无论常氏子孙的先祖犯下过怎样不可饶恕的大错,他们本身又何其无辜?”

“而祝家子纵然可能怀有异心,但他们也确实曾为昭彰浴血奋战,只是因为立场的不同,为了所谓的斩草除根,就要诬陷祝子梧通敌卖国,处死他那样一个为了保家卫国而家破人亡的战士,这样的行径,恕我不能够苟同。”

“可即便是以这样多无辜者的血泪换回的强权,也终究有难以支撑的一天。我常常想,这种假象能被粉饰多久呢?实际上,在连续二十多年里的拜日祭上,东君再未为我们降下任何神谕,国之祭司,沟通神人,可我们业已失去了神明所赋予的特权。就算我们能再欺瞒住世人几年、甚至几十年,我们被神遗弃的事实也无可逃避。”

大殿之上,落针可闻,只有扶桑的声音还在娓娓低徊:“……在外强而中干的情况下,还要自相鱼肉、抱残守缺,我不知道这样的昭彰还能不能安然地度过下一场、下下一场考验……”

长久的静默过后,始终未置一词的左首长老突然开口,道:“十七年了啊!”他这话就像是一声太息,叹去了无数悲欢离合。

老人继续道:“十七年前,扶桑和若华这两个孩子的降生,改变了昭彰的命运。我们那时曾确信,他们是上天的神眷。”

他转头巡视左右诸长老,最后望向扶桑,一锤定音道:“如今扶桑已经长大了,成为了一个拥有赤子之心和少年气魄的孩子,不要急于否定他的天真——如果这确实是上天的旨意。扶桑,去做你想做的事吧,昭彰会走向怎样的未来,这取决于你,而非我们。”

常恒闻言,也望向扶桑的背影,耳畔再度回响起天君那虚弱而沉静的声音,梦魇一般:“去终结那里的一切吧,作为藏在命运背后的猎手。你甚至不需要主动去做什么,就会看见有人自己从高台跌进灰埃,有人挣扎着落入自己织好的落网,有人拿尖刀刺向仇雠的同时也刺向自己,而你只需要看准他们被命运折磨得无力抵抗的那刻,适时地收网,便能不着痕迹地捕获一众猎物,让魁城重归于坟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