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戈

第14章 逃夭夭

魈童犹还僵立在原地,翠鸟却已翩跹跹落上那处树干,作势要用尖喙啄动小刀。

而就在喙与刀即将相碰的霎那,小刀蓦地化作乌有,翠鸟一喙扎入树皮之中。

祝槿只觉胸口处蓦地一烫,灼烧似的疼痛起来,眼前景象随即大变。

熹微的晨晖洒落在高墙上覆的琉璃瓦间,溢彩流光。瓦下的朱红高墙由两头向中间绵延,至一堂皇宫门交汇。

那门朱漆金钉,紧紧闭合着。巍峨层叠的宫阙楼阁从墙上探出些头来,可令人大略管窥其中建设。

君安宫!

祝槿心下狂喜,转头对沈碧道:“我们真地出来了!”

他说着,便去碰胸口那一处灼伤,这一摸,却隔着衣衫触到了一个犹在散发余温的异物。祝槿惊异,旋即从怀中取出了那面早已被他遗忘的古镜。

这镜子似乎比先前要清晰了些,已能依稀照鉴自己的轮廓,在晨光之下,反射着微亮。

祝槿压下疑惑,刚要将镜重揣回怀中,就听身后一声怒喝:“何人在此行为鬼祟?”

祝槿与沈碧齐齐回头,就见几个鬼兵正勾肩搭背地朝这边走来。此时约莫是卯时,正是换岗的时间,这几只鬼约莫就是轮值下来,往家中去的。

行伍之中,一只鬼挑眉嘻笑道:“两个叫花子而已,估计是一路讨饭讨到这儿来的。”

另一只鬼面露鄙夷之色,对最为魁梧的那名鬼兵道:“瞧那邋遢样儿,哥你吓他们做啥?”

那魁梧鬼兵闻言哼了声,又喝道:“还不快滚!”

祝槿连忙拉起沈碧,转身便走。

却听唤他们作“叫花子”的鬼又道:“留步。”

祝槿动作一顿,随即,几个铜板被掷到了他还未来得及收起的铜镜上,嗡嗡地跳着。

那出手施舍的鬼兵露出一个类似于微笑的表情,却很像是不怀好意,道:“祈安节时,吃点好的。”

随即,便与他们擦肩而过,说笑着沿御街去了。

袁有道推门而入时,犹在喋喋抱怨着:“你知不知道我近来多忙……”等他看清楚屋中人的形容,未说完的话便卡在了嗓子眼,目瞪口呆半晌,他才找回自己声音:“你这是……做什么去了?”

祝槿嘴里还塞着须弥给他备下的早点,闻言,头也不抬,继续狼吞虎咽,不消片刻,便将桌上吃食扫**一空。

袁有道持续震惊道:“你这是几天没吃饭了?”

祝槿这才抬头看他,想了想,认真答道:“两天两夜?”

袁有道看清他那张脏污的脸后,更加惊异,奇道:“你这两天不见踪迹,尹天清胡乱结了那案子……我原以为你是去躲傅文,加之忙于准备祈安节的贡品,便也没有细究。你究竟是做什么去了?而且,有事为何不直接去复来楼找我,却要我到须弥家来?”

乍听到如此多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祝槿心中五味杂陈,只简略解释道:“那晚我被官府衙吏遣送回芜宫,途中中了傅文率鬼兵设的埋伏,我抵抗不得,便被他扔下了君囿。历经了许多事,今早方才出来。”

紧接着,他问出自己时下最关心的问题:“这几天那名彭商先生都做了什么?”

袁有道自然应道:“他来这儿第二天就被西北方主接到府中去了,听说弄墨主一见这位彭先生便惊为天人,与之秉烛夜谈、膝前于席,引为上上宾……你问他做甚?”顿了顿,他忽地反应过来,不可思议道:“你刚说傅文把你扔进哪儿了?君囿?你没说错吗?还是我听错了?——那地方还能出来?”

祝槿沉吟片刻,捡重点道:“我前夜在囿墙上撞见了彭商杀傅文。”

袁有道听完后退二步,上上下下将祝槿打量了一番,道:“我若不是从小就认识你,现在准觉得你已经疯了。”说罢,在他身旁落坐。

祝槿无奈道:“我亲眼所见,无半点虚言。否则我为何不直接去复来楼见你,也不敢回芜宫换洗收拾,却让须弥秘请你来他家?”

袁有道凝视着他,右手食指屈起,叩了几下桌面,慢悠悠道:“我只说一句,我昨天还与傅文打过照面。”

祝槿愣住,随即下意识反驳道:“怎可能?我……”他明明亲眼见到了傅文的尸骨。

袁有道却比他更为不耐,又屈指叩了三下桌,道:“你说的才不可能,我昨天陪袖招主准备祈安节上呈的贡品时,碰上了弄墨主带着傅文与彭商——就算我与傅文不熟,难道还会认错?还是说你觉得弄墨主身侧的那个傅文是假的?真是……”

他一句“匪夷所思”还未出口,却听祝槿豁然道:“你说的不无可能。”

袁有道气极反笑,索幸不再理他。

只听祝槿自顾自道:“我先时读过一本记录天下奇术异法的志书,其中就略谈过几种幻形之法。只是不知这假傅文与那横空出现的彭先生究竟是何种关系,他二人又意欲何为?”

袁有道道:“你这简直就是危言耸听,便是真有这样一个手段通天的能人,会一些你所说的奇术异法,他如何能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魁城之中?莫非他在此间蛰伏数年不为人所知?还是他能在四方结界不被惊动的情况下进到魁城中来?若真有这样的人物,冒充一个小小的方主幕僚做个什么?”

祝槿哑然半晌,只得换了个话题,道:“我想尽快离开魁都,永生永世不再回来。”

袁有道原本说得口干舌躁,正顺手拿起桌上的茶水润喉,闻言猝不及防将一口茶呛进气嗓,咳了个昏天黑地。

等他终于平息下来,才有空自己端详起祝槿,狐疑道:“老弟,你跟我讲老实话,你消失这几天是不是也去招惹了什么不该招惹的桃花,被人盯上,最后走投无路,只能效仿‘先贤’,才编了刚才那么一通瞎话来搪塞我?”

祝槿默然,袁有道所说的“先贤”,正是祝槿的上一任艄公。

这人名唤于归,样貌秉性,祝槿已记不大清了,只大约记得是个沉稳之人。然而就是这位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前辈,三年前却做出了件轰轰烈烈、震惊全城的大事——他在一个平平无奇的雨夜里,携着自己的青梅、弄墨主的宠姬“小桃夭”私奔了。于是,这一夜的风雨又足足延续了数月才在魁城好事者口中平息,变成昨日黄花。

袁有道这猜疑虽属无凭无据,却歪打正着到些关键——原本若祝槿只是孤身一人,便是那假傅文与彭商再虎视鹰瞵,他却也不一定真要背井离乡、逃之夭夭。

只是这回他要携走的,可不只是一个方主的姬妾那么简单。

想到这儿,祝槿叹了口气,含糊道:“我这几天遇到的只有各色女鬼,半分桃花影儿都未曾见过,你这话可真是折煞了我。”

袁有道依旧皱眉不解,显然未尽信他的说辞。

祝槿又道:“我猜他们应在君囿与芜宫周遭都安排了人手,你若不信,可派人去探查一番。另外,对那两人,也要多加小心。”

袁有道挥挥手,道:“算了,随你要做什么。三天后便是祈安节,这一次的祈安节,同往时都不同,鬼君要在当天举办旨酒宴,昨日便已将请柬发往幽冥地府与离垢九天。你若是真要走,不如就在祈安节当天光明正大地走,城防兵不知你近来遭遇,你就说前去码头接人,以艄公令牌通行,必然一路畅通无阻。”

祝槿站起身来,郑重朝他一揖,刚要答谢,就听袁有道再次问道:“你真不是另有隐衷或者畏罪潜逃?”

祝槿心内微赧,面上干笑道:“当然不是。”

袁有道离座,闲闲伸了个懒腰,睨他道:“那我就暂信了你这荒唐说词。”言罢,一展折扇,信步离去。

祝槿起身将他送到门口,待他走远,须弥掩上门,又顺着木板的缝隙四下观察了好一阵,才松下口气,道:“没人发现,”他声音压得很轻,像是怕被风误刮进旁人耳中一样:“槿哥儿,你是得罪了什么大人物吗?”

祝槿点点头,嘱道:“我走之后,莫要再同人提起今日之事,免得惹祸上身。”

须弥颇有些忧心忡忡地引他至东屋。

桌上摆着衣物与梳洗装扮的用具,须弥道:“按你的嘱咐,从复来楼拿的,没让任何人看到。”

祝槿道了声谢,须弥便欲转身离开,留他独自收拾,却听祝槿又叫住了他,问:“须弥,你可还有前二年不穿的旧衣裳?”

沈碧蹲在街巷间一角隐蔽处,摆弄着小石子,他已歪歪扭扭拼好了一个“槿”字,正在旁边另摆“碧”字,忽地,左肩被人重重拍了一下。

沈碧连忙回头,唤道:“阿……”槿字还未脱口,他便怔住了。

祝槿笑道:“怎么,认不出了?”

沈碧有些羞涩地对他回了个笑,解释道:“阿槿,你现在这样,变化好大啊。”

眼前的青年长身玉立,周身干净清爽,却与祝槿容貌迥然。祝槿容色出众,观之一眼难忘,但眼前这人,沈碧仔细研究他的面容,就觉此人五官虽亦是精致,但拼凑在一起时,就莫名普通起来,像是一碗白水,让人喝过之后留不下印象。

祝槿笑道:“施了些妆,一点易容的小伎俩。”说着,他打量周遭,见四下无人,便取下包袱,从中掏出须弥的旧衣服,侧身挡住沈碧,道:“换上吧。”

城南的王家酒楼,坐落于锦绣街最南端。

店面不大,一楼大堂中摆十余桌,二楼设六座雅间。楼面无匾,据店家说,原匾被风吹雨淋打掉了,也就没有再挂,显得十分寒碜。

然而这里却是魁城生意最好的酒楼之一,这里的酒醇,羊肉更香,从早到晚,专门来这里吃羊肉羹配酒的客人都是络绎不绝。

现下正是巳时,恰是楼中食客最稀少时,大堂中只坐了二桌人,一桌是几个市井闲汉,正天南海北地高谈阔论、指点江山。

不远处的另一桌上,则对坐着一大一小二个兄弟样的食客,年纪大些的那个约莫有二十四五岁,平平无奇的,小些的那一个却生得清秀可人,虽是身着旧衣破鞋,举手投足间却有种说不出的气韵,惹得伙计频频注目。

他二个点了两碗羊肉面,都吃得斯斯文文,也不怎么交谈,看得出家教甚好。于是,旁桌几个大汉的闲谈便显得更为聒耳。

酒已饮过几旬,桌上的羊肉羹也只残余些渣滓,这桌人脸上早已蒙生醉态。

只听一人拍桌激动道:“绝对是有大事要发生!一百多年了,自那一仗之后,天界已和我们各自相安了一百多年!百余年未曾往来,这时却办旨酒宴请他们吃酒,我预感这绝不是寻常酒馔!”他慷慨陈词之后,便煞有其事地举杯啜了一小口,眼睛觑着其他人的反应。

他对面的人亦抿了一口酒,拈着小胡须,道:“就算再打起来,能怎样?”他语带不屑,咂嘴道:“我们君上如今的修为,势必早已更上一层,难道还怕天君老儿与他手底下的那群喽啰不成?当年如何,当年他的小儿子不就是折在了我们君上手里?”

旁边一人摇摇头,皱眉道:“要我说不是,如今的形势是大家各自为政、互不叨扰,这样和平共处的日子,就是最好的。百年前的那仗未分胜负,现在打起来亦不免两败俱伤的结果。我看啊,君上分明是想化干戈为玉帛——”

最开始说话的那人闻言立马义愤填膺,指着他骂道:“懦夫之论!天君那老儿最是看不得别人好,那幽冥地府给他做了几百年的狗腿子,结果如何?你想太太平平过日子,那老儿却不许咧!他当初折了儿子,更折了面子,绝计不会善罢干休!”

被他骂的人亦是怒火中烧,回嘴道:“真打起来,有你什么好处?”

桌上一直静默的一人忽道:“都住嘴。”他在几人中像是颇有些威权,同桌闻言,都噤了声。

这人偏头看了看邻桌那对食客,见大的那个正在给小的往碗里夹肉,丝毫未注意到他们这边,才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你们也知道,我舅爷在宰卿主府上扫叶,他同我说,幽冥地府几月前就变天啦!前任地君现就在君安宫避祸!”

此言一出,满座惊呼。

祝槿在惊呼声响起时朝那边瞥了一眼,随即淡淡收回目光,对沈碧道:“你还长身体,多吃一些,不够我们可以再要。”

沈碧从那只比他脸更大的面碗中抬起头来,对祝槿奇道:“你不点酒喝吗?”他很机灵地记着祝槿的吩咐,不再叫他的名字,二人相处之时倒真有了几分兄友弟恭的模样。

祝槿放下筷子,道:“我从不饮酒。”

沈碧闻言愣了一下,又眨了眨眼睛,问道:“为何?”

祝槿笑道:“自然是因为不喜欢。”

沈碧哦了声,没再多话,又埋头吃了起来。

祝槿的目光从他身上略过,向门口投去。那里,正有一个拄杖的老妪跨过门槛,用蒙着白翳的眼艰难环顾厅中,最后蹒跚着向祝槿这桌走来。

那桌的议声仍在继续,只听一人略带谄媚道:“那依张大哥之见,这旨酒宴是怎么回事?”

那老妪慢吞吞踱到了祝槿与沈碧桌前,向祝槿伸出了一双焦黄的枯手。

祝槿与那张大哥几乎同时开了口,祝槿道:“婆婆有何事?”

那位扫地叟的“贵戚”则抑扬顿挫道:“形势所迫,不得不开。”

老妪从嗓子眼里喷出两个字:“摸,摸……”

店小二见状,急步上前,对祝槿道:“客官,这是住在附近的赵阿婆,她眼睛看不清楚,家中又没有旁人了,就靠摸骨为生,您……”他没有说下去,魁城之中,除了复来楼,一般的酒家店铺通常不会阻挡一些售卖零嘴杂碎的小贩与说吉利话讨赏的乞客。

祝槿宽谅地笑笑,刚想将手递与那老妪,就听一旁的沈碧道:“我来试试。”

他不知何时停了筷,笑盈盈地将自己的左手放入了老妪手中。

老妪仔细捏着沈碧的手骨,忽地,她那张沟壑纵横的脸颤抖起来,像在恐惧,像在不可置信。

祝槿眉头轻蹙,刚想出言打断,就听老妪颤颤道:“早夭……六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