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戈

第11章 插翅逃

沈碧重重砸落到祝槿身上,祝槿疼得闷哼了一声。

沈碧连忙滚到一边,又四肢并用地爬回来,紧张地问:“阿槿,很痛吗?你还好吗?”

祝槿不答,他躺在松软的草皮上,凝望着晚天,好一会儿,才有些抑制不住地哽咽道:“阿碧,我们居然真地出来了。”

君囿周遭的千仞高墙上,是漫天赤粉色的烟霞。魁城的夕阳已经沉潜,唯有霞如芳菲花酿,隔着高不可逾的囿墙,送来渺远的尘世景象。

沈碧也有些怔忡,四下看去,只见荒草萋萋。偌大的君囿一眼望去,尽是飘摇的衰草,肆意地成长成丛林,像一把永远不会熄灭的火。

沈碧喃喃着:“我们居然这样就出了法阵……”

祝槿支起身子,道:“只是出了法阵,却还不知要如何跨越囿墙。”——墙高千仞,他们又不能走壁飞檐,如何出得去呢?

沈碧却全未受到这话的打击,从地上一跃而起,一边拉起祝槿,一边兴奋地问着他:“阿槿,你怎么知道拔下那把匕首我们就能出来?”

祝槿摇头,苦笑道:“只是试试罢了,其实也有很大可能,拨出匕首之后,不仅我们脚下的山门不会打开,四周那些尸体还会在一瞬间失控,朝我们发动攻击。”

祝槿说着,随手捡起截枯枝,拄到地面上,抬头仰望向墙头——君囿向来无人看守,若是他们真能尽快想办法出去,借着夜色的掩护,正可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城中。

仅这么一会儿,晚霞便被暮色取代,傍晚,已经踩着黄昏的脚尖降临。

沈碧忽然夸张地叫了声,指着祝槿手里那截枯枝道:“阿槿,这是什么呀?!”

祝槿低头看时,心头也是一跳:只见那截枯枝的梢端,竟冒出一芽绿苗,正以肉眼可察的速度生长,几乎是瞬间,茎叶就伸长了几寸,蜿蜒着向前舒展。又是几眨眼的功夫,便爬至十丈开外,最终将触角垂落。

——枯木生嫩芽,而一夕行十丈,这闻所未闻。

不对,不是闻所未闻,祝槿忽地福至心头,惊道:“一枝春?!”

木生一枝春,这种千载鲜一见的异典竟真切地发生在了自己眼前。

古书有载,昔年昆仑山下有一药人,一日上山采药时,沿途偶拾一枯枝,枯枝忽冒嫩芽,疯长数里山路,药人心生好奇,沿路寻去,但见那芽径自爬上棵梧桐树,而树间栖落着真身凤凰,正在啄饮芽间坠露,见到他,喈鸣几声,啄其额心,使药人灵窍大开,羽化登仙,从此成了昆仑悬圃的“蒔花侍人”。

——后人便将这天降机缘的异典命名为“一枝春”。

机缘…

祝槿心中一动,扔下枯枝,三步并作二步跑到那绿株所指处,定定看了片时,忽然拨开四遭的荒草,徒手挖掘起来。

沈碧也跟了过来,见状,好奇道:“阿槿,你在干什么?”

祝槿道:“你捡些树杈或石头,与我一同挖。”

沈碧便听话地不再多问。二人挖至土下三寸时,挖出的土忽变得焦黑,而这焦土竟像挖不到底一般,越来越多。

沈碧道:“这里好像烧过一场大火。”

祝槿道:“是,君囿是在昭彰古祭场的余烬上修建的,百年之前,昭彰末代君主曾一把大火烧光了这里的祀场祭台。”

祝子梧灭巫觋、焚祭场,以一己之力将数百年来神权至上的昭彰革新为彻底的世俗王国。

然而,这些显赫古人,多少翻覆故事,如今也俱作一抷焦土。放火焚烧的,与被焚烧的,和这挖不完的劫后烬灰,其实也未有什么分别——终将被新的浮尘所掩盖,同泯于一片土色,再育出离离碧草。

祝槿的心砰砰乱跳着:一枝春的出现是否是巧合?焦土之下是否真地埋有什么机缘?是否有可能帮助他们二人逃出君囿?他思绪纷飞,手上的动作也愈来愈快。

突然,祝槿摸到了一块坚硬的物什,他拔开周遭焦土,将那物小心翼翼地刨了出来,却是一块保存完好的甲骨。

靛青的晚空还透着些许未尽的天光,而北极星已经清晰可见。祝槿借着光辨认,甲骨上刻的,似乎是昭彰古字。

他抠去甲骨里的积土,读道:“天大旱,久不雨……”

沈碧也凑近,好奇道:“阿槿,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祝槿看了一会儿,放下甲骨,一边继续深挖,一边随口答道:“记的乃是百余年前,昭彰举行的一场求雨祭。”

沈碧也拿起甲骨端详,许是什么也看不明白,又随手丢到了一边,同他继续往下挖。

二人又掘了一尺许,沈碧气喘吁吁地停下,用沾满泥土的手擦着额间的汗,那张面目全非的脸上顷刻又多了几道泥印。

祝槿见了,便道:“累了吧,累了就去旁边休息一会儿。”他一时专注,现在才发现这孩子早已精疲力尽。

沈碧倒也不逞强,依言爬出坑,到一旁坐了。

祝槿又独自挖了许久,直到月上中天,他终于摸到了个硬梆梆的东西,不是甲骨,更小,也更坚硬,有着金属独具的质地。

祝槿强自按捺激动,小心地将它捧出。

——是一面只有掌心大小的铜镜,横径二寸,背上有鼻,鼻作玄武头状,鼻柄四周雕花团簇,花开五瓣,枝蕊勾连,可惜不著颜色,无从辨其花种。铜镜正面则因久历蚀腐,锈迹斑斑,一片浑浊,几乎不能照物。

祝槿好一番清理,镜面却依旧模糊不清。且越端详,越觉这破铜烂镜不像是什么宝贝。

祝槿未免失落,忽听几步之外,沈碧喊他道:“阿槿,你看这是什么?”

祝槿收起镜子,爬出土坑,就见沈碧从旁边一个尺许深的浅坑中探出头来,兴奋道:“快看!”

祝槿走近,那只坑中竟埋着一柄刀!因为坑极小,那刀只露出了一截古朴的鞘,无饰一纹。

沈碧解释:“我本来是无聊,就随手挖了挖,没想到还挖出个东西来……”

刀被埋得不深,祝槿又刨了几下,刀便出土。

这刀外表古朴,甚至可以说是平平无奇,但被埋在地下这样久,鞘上却未著一点尘灰,光滑如拭,一眼便知并非凡物。

祝槿缓缓拔刀,刀身约长一尺五寸,出鞘的一霎,刃上冷光流烁,如星河摇坠、月色流响,慑人心魄。一把绝世宝刀!

祝槿略一使力,将刀向囿壁刺去。

哐当一声,刀身竟已毫不费力地没入壁中半尺余深!

蓦地,一个念头闪过,祝槿喜道:“阿碧,我有办法出去了!”

朗夜少星。昏暗的囿墙上,不时有东西在映着月华流光。

那光逐渐地上升,不一会儿,便已升至半墙。

祝槿咬紧牙关,左手握紧刀柄,右手拔出另柄刺进墙身的利刃,身体向上发力,将拔出的刀再次插-入更高的墙壁上,如此往复。

而仔细看去,他左右手所持的刀竟别无二致。

沈碧被祝槿五花大绑地负在背上,二手环着祝槿的脖颈。

他虽看上去纤瘦单薄,但毕竟还是有数十斤的重量,祝槿攀至半墙时,两鬓便已被汗水打湿。

沈碧用袖间为存不多的布料给祝槿擦汗。他的袖子先时为了给祝槿包扎伤口撕过一次,刚刚为了绑缚自己又被撕过,所剩无几。

祝槿道:“抓好,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就是粉身碎骨。”

沈碧乖巧地应了声,两只手复又环住他的颈子,不再动了。

祝槿望向墙头,只差一半了——他左手的刀是用倒影术变化来的,法术的时效有限,他必须一鼓作气,才能在这刀消失前爬上墙沿。

夜风拂云,埋住了弦月的尖角。

祝槿已背着沈碧攀援到了仅距墙头五六尺的地方。成功即望,祝槿只觉发麻的双臂仿佛被注入进一股奇力,就差一点儿了!

却在这时,头顶的围墙上,响起一阵语声。

祝槿一凛,按理说,君囿周边从无守备——这里对于魁城的豪贵而言,就像一个炼尸炉,吃下了人,连骨头渣子都不会吐出来——又有谁会派人来这里守卫呢?

祝槿立刻又压下了心头的惊慌,既然傅文不会派人来这里守着他,那么来人就一定是到此抛仇、清尸的,断不会停留太久。

这样想着,他偏头,朝沈碧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沈碧点头,表示自己明白。

祝槿凝神,注意墙上的动静,断续的风声中,他只能听清其中的支语片言:

“傅兄,你请……看……那……”

“这……如何……”

紧接着,祝槿看到了令他震悚的一幕:一颗伸出了墙沿的人头,正缓缓地向下垂落,露出那人的脸,与他面面相觑。

是一张死不瞑目的脸。

——一把匕首洞穿过他的喉头,锋芒染血,血一滴一滴地落下,像是从房檐滚坠的积雨。

对视的片隙,祝槿认出了这死人——傅文!这一幕又与不久前的一幕重合到一起,但还不待祝槿细想,傅文的尸身便如飞猪一般,被人用力一抛,丢向了法阵。

祝槿的手臂不由自主地发着抖,他只希望那杀人的凶手速速离去,不再逗留。

然而,天十之八九不遂人愿,就在祝槿祈愿的刹那,墙沿上又探出另一张人面。

月光的映照下,这张半明半昧的脸上浮着一层死气,竟比刚刚新鲜的死人脸更加阴森。

这也是一张祝槿曾见过的脸。

——彭商!

他与祝槿、沈碧遥遥对上视线,眼神平静,嘴唇翕合,口形显而易见,是——“射箭”。

顿时,城头上又冒出了三四个面目模糊的人头,朝着他们的方向张弓搭箭。

祝槿心念剧转,但未来得及反应,左手握着的刀便突然化虚。与此同时,箭矢已朝他们飞射而来——

祝槿心下一横,右手、右脚同时使力,兀地一推、一踏,借着墙与刀的反作用力,朝黑暗中的法阵跃去。

一眨眼,便与傅文的尸身一同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留下那兀自在墙头震颤的刀。

彭商皱眉盯着那把刀,却见那刀亦在须臾之间化成一缕飞烟,袅袅随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