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原乱

198一百九十八、你一直都知道

师映川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无意间发现的这处石洞竟是历代莲座的墓地,一时间他的心情难以抑制地变得激动而复杂起来,同时脑子里也有点乱成了一锅粥,他走上前去,一一看着这些遗体,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他的师门前辈,历代大光明峰的主人,师映川心想怪不得断法宗没有祖师们的陵墓,原来都在这里了,他数了数,发现数目不对,少了几个,想来应该是因为某些意外的情况,所以有的莲座并没有埋骨于此。

这个地方师映川根本没有听说过,他乃是宗子,宗门内他没有资格知道的事情实在太少,所以想来这个地方应该只有每一代的宗正才会知道,如此一来,这些师门长辈必定不是被人送进来的,应该是临终前自己来到这里,独自悄无声息地坐化于此,想到这里,师映川便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对着这些遗体叩了三个响头,行了大礼,这才站了起来。

石洞里非常冷,似乎比冰窖还要冷上几分,好在师映川运转真气之后,无论严寒还是酷暑都是不怕的,并不在乎这样的恶劣环境,他环视四周,看看周围都有什么,这里是历代宗正的坐化之地,说不定会留下什么东西,而他也是大光明峰的传人,若是在这里发现什么东西带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倒也算是物归原主了,并不是什么坏事。

石洞很大,不过也很空荡,师映川找了一遍,并没有发现什么特殊的东西,不过想来也算正常,小说中的主角找到什么山洞秘地,发现前人遗留的物品,这都是因为那些人没有什么传人弟子的缘故,所以才会把自己的传承或者宝贝之类的东西留下,以待有缘人,而这石洞里的这些遗体都是大光明峰的历代主人,都是有弟子门人的,如果真有什么重要的物品等等,一定会留给自己的继承者,又怎么会带着东西跟自己一起入土呢?所以师映川对于自己的一无所获也是有准备的,因此并不怎么失望。

不过多少还是有点小小的失落,师映川蹲在这些栩栩如生的遗体前,叹了一口气,他有点感慨,自己面前的这些长辈都是当年叱咤风云的人物,每一位都是被称为陆地真仙的宗师级强者,然而最终却也逃不过尘归尘、土归土的命运,和普通人一样要被时间的长河所湮没,这么一想,师映川在叹息感慨之余,对于自己研究秘法的决心也更加坚定了几分。

一时间师映川倒也不急着离开,若是一般人置身于这么一个巨大而诡异的坟墓之中,必然是浑身发毛,只想着赶紧离开,不过师映川见过的死人多了去了,手底下也是杀人无数,况且这些都是他的长辈,又有什么可怕的?他四处转了转,又回来蹲在这些遗体面前,其实这些遗体对于师映川来说是有用的,他研究秘法需要的就是尸体,尤其是强大的尸体,而这些遗体都是大宗师的躯壳,若在正常情况下,他怎么可能弄到哪怕一具宗师强者的身体?不过可惜的是这些遗体师映川是不准备用的,因为他需要的是新鲜的尸体,平时的研究也都是用刚刚死亡的身体,而这些长辈们死去的时间已经太久了,虽然有可能因为这里诡异的环境使得遗体得以保鲜,有一定的可能性还可以使用,但是不要忘了,这些人不是受伤或者生病而死,而是因为寿元用尽才坐化的,体内的器官老化衰竭,所以才坐化,属于自然死亡,因此师映川就算附身其上,新身体也是用不了多久,说不定连一两天都支持不住就要崩溃,更何况这些不是陌生人,而是大光明峰一脉的前辈们,师映川身为晚辈,又怎会因为不算太过重要的用处而亵渎长辈们的遗体?事实上如果是这里面有非自然死亡、可以让师映川附身数十年乃至上百年的肉身的话,那么师映川很可能就用了,但现在并不存在这种可能,所以师映川不会因为一些对自己不算非常重要的用处就擅动这些遗体,这并不值得。

不过师映川突然间却心中一动,不知道为什么,他不经意间忽然就生出了一个非常诡异也非常惊人的念头,自己现在的修为虽然不错,但想要踏入宗师境界却还不知道究竟要多久,在此之前,自己并不是无敌的,甚至就算是号称陆地仙人的宗师强者也一样有陨落的危险,既然如此,自己如果有一具宗师的肉身,在短时间内爆发出宗师级的实力,那就是出其不意的大杀招,是属于自己的真正的底牌……一念及此,师映川不禁心中动摇起来,他拧眉犹豫着,迟疑着,良久,师映川忽然抿紧了嘴,他用手拍着自己的脸颊,命令自己冷静下来,他的目光在众多遗体上一一扫过,最后停在了一具坐在最前排、容貌英俊的男性长辈的肉身上,师映川走过去,叩了一个头,然后就盘膝坐下。

未几,一具盘膝端坐、身穿黑色华袍的英俊男子忽然微微一动,不知合在一起究竟有多少年的眼皮颤了颤,突然间就睁了开来,男子缓缓低头,感受着体内的状况,嘴角就轻扯出了一丝略显僵硬的笑容,不过很快他就再次坐好,少顷,地上师映川的身体突然动了,紧接着一口鲜血便吐了出来,师映川脸色青白,趴在地上连连又吐了几口血,这才喘息着瘫坐在地上,苦笑中却带了几丝兴奋,喃喃道:“不愧是大宗师的肉身……差一点就要重伤……”

师映川从怀里摸出一只小瓶,从中倒出一枚丹药服下,开始打坐疗伤,过了一会儿,师映川的脸色开始恢复正常,他再次睁开眼睛,眼眸深处散发出一抹幽亮的光泽,师映川起身再次环视了石洞一眼,然后又向着众多祖师的遗体行了大礼,这才离开了。

一时师映川从湖里出来,爬上了山崖,他运功蒸干了身体,又整理了一下衣裳,便朝着大光明峰的峰顶方向走去,这时太阳已经快要下山,师映川不一会儿就来到了大日宫,他问了一个路过的下人,问清楚了连江楼现在与纪妖师所在的地方,便过去了,一时掀开门外的帘子,走进室中,连江楼面前横着一张木桌,桌上是两本古卷,纪妖师盘膝坐在连江楼的对面,两人都在低头认真地翻阅着各自面前的古卷,这个画面师映川并不陌生,也不是第一次见到了,从前这两人就曾经将弑仙山与断法宗的一些秘法拿出来互相交流,也算是博览众家之长,对彼此都有好处。

师映川见了,也不好打扰,便静悄悄地走到一旁,安静地跪坐下来,而这两人也没有理会他,仍然做着自己的事情,直到将各自面前的古卷翻阅完毕,才合上书页,抬起头来。

纪妖师拿起桌角已经凉掉的茶喝了一口,润润喉咙,这才看了看自己的儿子,道:“怎么又来了,莫非是到这里蹭饭的不成。”师映川笑了一下,安然道:“我来看看师父,有些修行上的事情需要问师父。”一旁连江楼便道:“你说。”

纪妖师的耐心显然不怎么样,当半个时辰过去之后,他终于不耐烦了,见连江楼已经向师映川解答完毕,便开始赶人了:“好了,你可以回去了,我和你师父还有事情要谈。”师映川翻了个白眼,知道自己这个爹是非常不喜欢有人打扰他和连江楼独处的,哪怕是自己这个亲儿子也不行,因此只得退下。

外面的风很是柔和,师映川走出大日宫,心里有些怏怏的,不知怎的,他忽然很想知道连江楼和纪妖师在一起的时候会说什么,做什么,这个念头一生出来,顿时就难以遏制了,若是换了别人,师映川是有把握在不惊动对方的情况下进行窥视的,但是面对着两位大宗师,师映川根本没有半点可能去接近两人而不被发现,这么一来,师映川犹豫起来,不过他忽然间眼睛一亮,想起了一件事,便从怀里摸出那只小巧的望远镜,嘴角露出了笑容。

师映川找到了一个角度合适的地方,是一棵有着近千年树龄的参天大树,他轻轻纵上树梢,这才将望远镜放在了右眼上,对准大日宫的方向进行调整,视野中很快就出现了院落、长廊、花丛等等,随着师映川逐渐调整画面,终于从一扇开启的窗子那里看到了室中的两个男人。

画面可以看得很清楚,声音却是不可能听到的,不过这个倒是无所谓,师映川懂唇语,只要看见两人的口型就可以知道是在说什么,这时只见连江楼正伸手倒茶,纪妖师却是表情有些戏谑的样子,道:“刚才我把那小子撵走,你似乎不大喜欢?”

连江楼眉目俊朗,望之却令人生畏,他看了纪妖师一眼,说道:“……那是你的儿子。”纪妖师嗤嗤笑着,脸上浮现出一丝轻轻淡淡的笑色来:“是啊,是我儿子,所以果然像他老子我,眼光也像……”狭长如刀的眼睛在连江楼身上深深一刮,同时懒散一笑,然而眼中却没有嗤笑的味道,继续说着:“……眼光像他老子我一样,看上了同一个人……”

师映川看到这里,全身顿时一个激灵,几乎从树上掉了下去,他急忙稳住,心脏咚咚狂跳不已,手上的望远镜竟是差点拿不住了,全身的肌肉也没有半点动弹,仿佛僵硬了一般,这时只见纪妖师浅笑嗤嗤,弯弯微挑的嘴角所勾勒出的神情充满了诡异之色,师映川拼命控制住自己此刻如同惊涛骇浪般的心绪,小心翼翼地将望远镜牢牢攥住,眼睛直勾勾地通过望远镜向着室中这两个与自己有着莫大关联的男人看去,突然间就有什么东西从心底深处滋生出来,或者说是一直以来它都存在,只不过是被下意识地忽略过去而已,只见纪妖师说道:“江楼,你这样死板无趣的人,我本来以为会喜欢你的人并不多,可没想到你却把小孩子也迷得神魂颠倒的,这小子在这一点上,倒是像我和燕乱云,我们父、母、子,三个人,居然都看上了你,这不得不说是非常有趣的一件事,不是么?”

连江楼没有出声,盘膝坐在纪妖师对面,脸上并没有明显的喜怒之色,只作不闻,纪妖师冰冷而修长的手指缓缓在自己的眉心上漫不经心地划动着,笑道:“用不着否认,我就是知道……从前我其实是不知道的,只不过时间长了,我越来越觉得那小子对你已经不完全是什么慕孺敬爱的想法,而是渐渐生了别的心思,或者说这些心思他很早以前就已经有了,只不过别人察觉不到,甚至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但是不要忘了,我是他父亲,他身上流着我的血,有些事情我会比其他人包括他自己看得更清楚,那小子,对你有情。”

纪妖师的话中其实有些讥讽与恼怒之意,连江楼听了,终于动了一动,他抬起眼皮看了纪妖师一眼,略觉冷淡而漠然地回应道:“……你今天说的废话已经太多了。”说完,就闭上了眼睛,师映川的一颗心仿佛兔子一般,上下蹦达,脑子里几乎被抹成了一片空白,一种微妙又令人恐惧害怕的心情不知不觉间漫过了胸口,涌上了喉咙,在嘴里上不上下不下的,吞不进去也吐不出来,他看到纪妖师凉薄的嘴角浮现出一丝漫不经心的笑意,闻言一哂,目光却罩住连江楼古井无波的面孔,道:“你明明已经知道,却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继续扮演你这个好师父的角色,那小子估计也还傻呵呵的不清楚自己对你的这点念头……”纪妖师说到这里,忽然坐直了身子,目视着自己对面的男子,一字一句地肃然问道:“江楼,你说实话,看到那小子越来越像燕乱云,你心里当真半点也没有反应?我不相信你当年对燕乱云那女人完全没有动过心,既然如此,看着那张和她越来越像的脸,你有没有哪怕片刻的动容?”

连江楼旋又睁开双眼,目光淡淡地望向纪妖师:“……这很重要?”纪妖师冷哼一声,却不继续追问了,这时距离此处很远的一棵大树上,师映川一只手紧紧握成拳,指甲几乎刺进了手心里也浑然不自知,恍恍惚惚间,他看到连江楼一脸平静,连眉毛也没有动上一动,他对连江楼何等熟悉,一见男子此刻的这种态度就知道对方虽然没有说什么,但这已经分明就是对纪妖师的话采取了默认的行为,事已至此,师映川心旌摇动,他微微睁大了眼睛,看着那两个人在画面中交谈,以往的许多片段都从他此刻混乱的脑海中喷发出来,走马灯似的在他眼前飞快闪过,无数浮光掠影从记忆的角落里被翻出来,却没有一个能够给他一个清楚的答案,以至于他脸上的肌肉都在微微抽搐着,他就用这种状态来等待着,只听‘喀嚓’一声响,他在心情激荡的情况下,脚下不自觉地用力,生生踩断了一根横出的树枝,他呼吸急促地想要张口喃喃说点什么,却话到嘴边又强行咽了回去。

师映川死死地透过望远镜盯着视野中的画面,心中却是突然莫名地生出了一种无法说清也无法形容的复杂情愫,他没有办法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他嘴角轻轻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好象塞进了什么东西似的,这时纪妖师又开始说着什么,但师映川至此已经浑浑噩噩的,不想再看下去,也没有必要再看下去了,因为对他而言,如今知道的这些信息已经足够,他甚至还无法消化,师映川忽然想到了一件事,自己今后应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连江楼呢?

--那毕竟是他的师父,是将他抚养教育长大、不是父亲胜似父亲的师父啊!

师映川忽然有些迷茫,也丝毫动弹不得,眼前的情形甚至让他有些分辨不出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像父亲纪妖师所说的那样,对连江楼有了某种不可为外人道的隐秘心思,一时间师映川茫茫然地收起望远镜揣进怀里,呆了片刻,忽地又哈哈一笑,也不管自己笑得多么诡异,其实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也没有觉得这有什么可笑的地方,然而这个时候他却也只能用笑声来应对自己所看到的这一切,此刻师映川就仿佛是喝醉了酒一般,脚下不由得踉跄了一下,就那么从树上跳了下来,往前走。

清风拂面,周围很静,但在师映川耳中却全部都化作了嗡嗡之声,乱糟糟的,师映川几乎不愿意去思考,任凭充斥于脑海当中的强烈混乱感就这么一直持续下去,空白停滞的思绪如同涨起的潮水,慢慢地盖过了其他所有的情绪,整个人似乎坠入到了一场荒谬而难以醒来的梦境当中,就像是谁开了一个恶劣的玩笑,然而他也终于模模糊糊地触摸到了什么,依稀明白了自己有时对于师父连江楼的那些奇怪的想法和莫名其妙的小脾气,这些东西究竟意味着什么,而这点明悟,也让他有些无法呼吸。

师映川一路甚至都不怎么清楚自己是如何回到白虹山的,就像是一只无头苍蝇似的,他坐在光线已经渐渐昏暗的房间里,像一尊雕塑般一动不动地发着呆,直到昏暗的周围忽然明亮了起来,师映川才猛地回过神来,与此同时,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搭在了他的肩上,师映川猛然绷紧的身体缓缓放松下来,他努力定了定神,回过头去,就看到了一双清澈美丽的眸子,眸中有着淡淡的欢喜与关切,除了方梳碧之外,还会有谁?方才她见师映川一个人呆呆坐在室中,连灯也不点,便替他掌了灯。

师映川这才发现自己刚才心神失守竟是到了如此地步,否则以自己的修为,又怎么可能对方梳碧的到来毫无知觉?一时师映川反手将妻子柔软温暖的手轻轻握住,抬头笑了笑,道:“……你来了。”在说话的同时,师映川恍惚间发现灯光下,方梳碧清好的面孔却好象有些模糊了,仿佛是另外的一张脸,英俊而平静,师映川心中一凛,连忙命令自己把这样的念头压制下去,然而这念头却必定又将在某一个深刻死灰复燃。

方梳碧笑容温和,柔软的手在师映川的脸上摸了摸,明亮的眼眸不闪不避,道:“映川,你怎么了?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发呆……是有什么事情吗?还是心情不太好?如果有事的话,可以和我说说的,虽然我没有能力解决什么问题,但是至少你能有一个人听你说话。”

师映川微笑起来,他轻轻拍了拍妻子的手背,摇头道:“我能有什么事?不要担心我,你要相信自己的丈夫有能力处理一切事情,所以你没有必要担心任何事。”

方梳碧点了点头:“嗯。”她心思细腻,虽然知道师映川的话说得不尽不实,但她也很清楚自己是不应该继续追问下去的,如果真有对她说的必要的话,师映川自然会对她说,如果没有,那么男人的事情就还是让他们自己解决罢,有的时候,男人并不希望与别人分享某些心情,就算是妻子也不行。

当下方梳碧给师映川倒了茶,说着:“时辰差不多了,该和大家一起吃饭了,不要还在这里发呆。”师映川笑了笑,把一整杯茶喝掉,也暂时放下心中沉甸甸的驳杂情绪,站起身来:“嗯,去吃饭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