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原乱

190一百九、你可愿意给

连江楼听到师映川满是惊喜的疑问,道:“你也可以这么理解。”师映川的脸上刹那间似乎放出光来,咧嘴傻笑:“太棒了!嘿嘿……师尊,这可是你第一次带我出去玩!”他连忙蹦下床,手忙脚乱地套上靴子,挽住了连江楼的手臂催促道:“那咱们快走罢,快点快点。”

既是下山,连江楼便摘了头顶的莲花玉冠,脱了七星织锦袍,换一身普通装扮,师映川清丽的脸上露出满满孩子气的神色,好象有无限的欢悦从笑容里溢出来,黑亮的眼睛里尽是笑意:“师尊,你还从来都没有带我出门游玩呢。”连江楼微微皱眉回忆,好象确实没有过,便道:“确实不曾如此。”师映川神气活现地戳一戳连江楼的手臂,道:“所以我现在的感觉就是受宠若惊,嘿嘿……”连江楼低头打量少年一眼,线条流畅的唇角不觉微扬,多了几分人情味儿,淡淡道:“你这是在抱怨?”师映川立刻一脸单纯:“我哪有?”

当下师徒二人就出了大日宫,连江楼掣住师映川手臂,转眼间已踏过遥遥一段路程,他这样的宗师一旦身法施展开来,不敢说缩地成寸,却也差不多了,即便是以速度见长的飞禽类,也是瞠乎其后,不能与之相比的。

两人一路行来,沿途看看风土人情,倒也有趣,断法宗雄踞常云山脉,虽然谈不上泽被一方,但附近范围之内也因此从无大规模的人为祸乱,百姓也算是沾了光,生活比较安定,再者断法宗根基在此,整个常云山脉断法宗门人弟子以及相关之人等等,不知有多少万人,如此一来,自然也带动了周边的经济,因而此处倒也算是富庶之地,师映川跟在连江楼身旁,一路说着闲话解闷,后来说到前时在大周摇光城之事,便谈起晏勾辰,也就是现如今的周帝,在前时与自己提起的拜师之语:“……师尊,我已经答应周帝,若是日后他有根骨出众的子女,我便会将其收入门下。”

要说这收徒弟之事,不单单对大光明峰一脉而言乃是相当慎重的,便是全天下的武者都是非常看重此事,不过在师父在挑徒弟的同时,徒弟也在挑师父,有不少人就是因为拜入强者门下,立刻风光无限,不仅是自己从此改变了命运,甚至全家乃至全族都因此获益极多,当年连江楼还未收下师映川这个弟子时,不知有多少人眼巴巴地盼着能够有入门的机会,直到后来师映川横空出现,出人意料地被收入门下,其他人才不得不歇了心思,因为连江楼身为这一代莲座,只能有一个正式弟子,除非师映川身亡,否则按照规矩连江楼是不可能再收弟子的,不过当后来师映川逐渐长大,崭露头角乃至已显峥嵘之后,便又有不少人把主意打在了他的身上,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这个少年在身后有数座大山倚靠、且自身资质出类拔萃的情况下,日后成就已是不可限量,便是成就大宗师之境似乎也有很大的指望,因此暗中已有许多人都在考虑着如何抱上这条大粗腿,若是家族之中有子弟能够拜入师映川门下,那么在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之内,定然是可令家族兴旺发达,只看连晏勾辰此人都欲将子女送入师映川门下,就可见一斑,因此除了断法宗内的众多弟子之外,外面更是不知有多少世家大族都想将自家的子弟送进师映川门下为徒。

连江楼听了师映川的话,一只手便按在师映川的肩上,道:“若是当真资质非凡,收入门下也未尝不可,但若达不到要求,不可将就。”连江楼身材高大,硬生生将身旁的师映川原本不算纤弱的身段比成了小鸟依人的模样,师映川不觉有些被压迫的错觉,仰着脸笑道:“知道了,我当然不会收一个资质平平的弟子,即便是我答应,师尊你也不可能答应啊。”

连江楼看了他一眼,心中觉得满意,便轻轻点了点头:“你知道就好。不过以你现在的状况,还没有收徒的资格,至少要等你满十八岁再说。”说话之际,连江楼就像是当年收师映川入门的时候一样,无论是说话的口吻还是脸上的神情,都是雕刻一般地一丝不苟,好似金石铿锵,眼神亦是冷冷,不带感情,自有一股不容人有半点违逆的慑人气势,师映川不喜欢他这个样子,便扯住连江楼的袖子摇了摇,抱怨道:“师尊,难得一起出来散散心,你就不能不摆出这个样子么?你若是能够多笑笑,不是很好?不要总板着脸,很容易老的。”

连江楼皱眉,他平生不知道经历过多少事情,长年身居高位更是令他有一股使人心悸胆怯的特质,因此不过是这么微微一皱眉头,却当真是凛然生威,道:“我平日教导你的东西莫非都忘了不成,七情六欲乃是人体衰老的重要原因之一,你心性跳脱,所以我一向嘱咐你注意拿捏情绪,不宜大喜大悲,你若真能做到,想必日后寿元延长十年八载也是寻常。”

师映川一听连江楼打开了话匣子,又开始教训自己,不由得大感头疼,用力搓了搓脸,可怜巴巴地道:“师尊啊,你就饶了我罢,咱们现在出来玩,这些事情就不谈了好不好?我都快要没有心情了。”连江楼看着满脸苦相的师映川,一双漆黑的眼睛安寂无波,淡淡道:“我是为了你好,至于听不听,这只看你自己。”说着,走向前方一个卖热茶的小摊子前,去买些茶解渴,师映川站在原地,看着前面连江楼的背影,不知怎的,他有一种感觉,对方忽然就与他记忆中十几年前那个踏雪而来、冰冷生威的陌生身影重叠起来,明明已经十多年过去了,却分明半点也没有变,这不是指容貌,而是指本质,这个男人的本质从来都没有变过,而且师映川突然也发现自己原来也已经不知不觉之间越来越像连江楼,哪怕表面上完全不同,可是骨子里却是一样的冰冷,连江楼曾经说过,阻其道者皆可杀之,而自己如今为了寻求长生大道,不也是杀人如麻,无所顾忌?自己前世明明不是这样的人,现在为什么却会变成这样,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竟是与师父连江楼变成了同一类人!

这是师映川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距离这个男人如此之近,他摇摇头,用力甩开这些杂念,向着连江楼快步走去,这时连江楼已经要了两碗热茶,正要拿起一碗喝,听见脚步声便看了过去,却看见师映川正朝这边快步走过来,见他扭头,便展颜一笑,说道:“你别生气,刚才是我说错了。”连江楼见状,拿着热茶汤正欲喝的动作就那么停止了一瞬,他忽然间发现了一件事情,在刚才那么一刻,师映川的笑容如此模糊而熟悉,倾国倾城。

但也似乎仅仅只是如此而已,恰似一梦醒来,连江楼眼神有弹指间的恍惚,望着一脸笑容的师映川,竟是看不清究竟是燕乱云还是纪妖师,当年都是偶遇,那二人一个巧笑倩兮惊天下,一个年少潇洒任风流,三个人同样都是最无邪,最意气风发的年纪,惟独他连江楼自己时刻记得要走那步步生莲花的长生路,天道大道才是一生一世的追求,于是那两个人,都要撇下,纵然他连江楼还不大晓得情滋味,却也知道最苦是相思。

连江楼无言,低头喝了一口滚热的茶汤,以往种种记忆,就在这浊黄的茶汤之中被泡得模糊不堪,这时师映川来到他面前,连江楼把另一碗茶递给他,师映川双手捧着碗,‘咕嘟咕嘟’地仰头喝了,连江楼自顾自地离开茶摊,师映川连忙放下碗,又丢下一块银子,等不及摊主找零便匆匆跟了上去,却听见连江楼说道:“……当年你母亲的死,事实上也可以说是我造成的,她若非想要以凝华芝彻底脱胎换骨,改变资质之后可以去大光明峰寻我,也不会盗走家族重宝,导致后来的事情,最终也不会死,映川,你可曾因为这件事恨我?毕竟可以说是我令你失去生母,自幼就不曾有母亲照顾。”

师映川未曾料到连江楼居然会问他这种事情,一时间不由得呆了一呆,此时一副凝神回忆模样的连江楼有些平日里看不到的平易近人,甚至更趋向于一个普通人,唯有那依旧坚毅的眉宇才让师映川相信这还是他的师父连江楼,师映川犹豫了一下,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回答,他张了张嘴,忽又心中一动,道:“怎么会……我虽然没有见过我娘,不过我猜在那种情况下,她的身子已经被不喜欢的人给污了,还有了我,唯一的希望就是凝华芝彻底改变根骨,令她自己配得上你,可以因为能够生下资质极佳的子女而有把握和师尊你在一起,或者踏上和你一样的强者之路,有了与你并驾齐驱的资格,但是服下凝华芝之后,却发现都便宜了腹中的胎儿,自己白白为他人作嫁衣,那个时候我想她应该是非常绝望的罢,因为她再也没有希望可以和你在一起了,所以她或许已经有了死志,因为就算是活着,与你也只是陌路,还不如死了,也许还会在你心里留点印象,甚至我觉得那时她最希望的,就是能够死在你的手上。”

这话并无伪饰,的确是师映川的真切之语,少年说完,便躬身称罪,这样的举动并不是故作姿态,而是必要,为刚刚稍嫌放肆的言语而谢罪,或许在旁人眼里这有些大惊小怪的,根本没有必要,但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知道像连江楼这样一言可决断万众身家性命的上位者,其威严与神祗已无多少差异,不容冒犯。

连江楼听着,反应则是冷冷一哼,看着师映川的样子,道:“……也罢,你说的有道理。”说到这一句,男子却又想起不知什么事情,唇角便抿出了一抹森森冷意,师映川抬头看去,男人的脸上却没有他想象中的不快,也没有往常那凌驾于凡物的漠然与寒冷,此时师映川所看见的,却是一个陌生的样子,清清玉润,极是英俊,那是很多年前还年少的连江楼,不懂得情滋味的他。

“这、这……”师映川看着连江楼的身形,心中忽然闪过了什么念头,师映川说不清楚,可是心里却胀胀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发酵,正孕育着一个期待的芽苞,师映川有点慌张地捂住心口,连江楼见他发呆,便按一按他的肩头,手刚搭上,就有一阵暗香随之袭来,道:“怎么了?”师映川心神却是微微一震,眼前的情景尽数都晃了起来,又散去,他澄清心神,道:“没有什么,我只是觉得师尊你……好象我总是没办法看清楚师尊你心里到底是什么样的,每当我觉得好象自己已经很了解你了的时候,又突然发现原来还早得很,我根本就琢磨不透……”师映川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他在小的时候就来到连江楼身边了,本以为自己不敢说看透了这个男人,但至少也已经是很了解了,然而这时到底还是发现,原来自己对这个男人依然没有足够的了解,于是说着说着,师映川的话音就渐渐低了,最终闭口不言,显得有点沮丧,连江楼听了,正欲开口,师映川却忽然又懊恼地一捶手心,凝视着男子:“师尊,在你面前,我总是觉得自己很渺小,总是觉得你强大得让我根本无法反抗,你告诉我,在你眼里我是不是非常弱小不堪呢?哪怕是我现在的修为越来越高,可是无论我日后站在什么高度上,在你眼里是不是始终都觉得我是当年那个跪在地上,拜进你门下的小孩子?”

“……为什么问出这种没有讨论意义的问题。”连江楼英俊的容颜光洁如玉,微微睁着的双眼之中透着清明如水的光芒:“映川,你的性子现在越发古怪起来了,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就好象你说你不明白我心中所想一样。”师映川闻言愣了一下,也发觉到自己有些不对劲,而且他觉得自己似乎哪里变得奇怪起来,他在瞬间想了很多,却没有想出什么头绪,摇头道:“是吗?呃……”只是在这之后,师映川以及许多人已经卷入到了巨大的漩涡之中,再也回不到往日的那种安宁与平静了。

两人出门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傍晚不知不觉间就已经到来,冬尽时节,还很冷,没有其他三个季节里的美景,但也有可观之处,淡薄的日光洒下,空气却是很清新的,师映川可以说是第一次与连江楼出来闲逛,自然觉得新鲜惬意,连江楼身形高大,走在那里就有一种翩然出世的风度,师映川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旁,两人都是形貌出众,连江楼看起来大概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即使封建时代很多人成亲很早,也完全不像是能有师映川这么大的孩子,况且两人容貌不像,不似有血缘关系,如此一来,似乎唯有夫妻才是合理的解释,两人在路上缓缓走着,周围不时有人暗暗指点议论,不知道是不是在艳羡亦或嫉妒,连江楼对这一切完全视若无睹,他在一家酒楼前停下脚步,问师映川道:“饿不饿?”师映川点头:“有一点。”连江楼道:“既然如此,那便进去罢。”师映川忽然好象想到了什么,狡黠地一笑,拽了拽连江楼的袖子,道:“师尊,你带了银子么?先前喝茶的银子还是我掏的呢。”

连江楼这才想起自己现在是身无分文的,他平时很少离开大光明峰,根本没有用到钱的时候,况且以他的身份,已经有很多年不在身上放着银钱了,被师映川这么一提醒,才想到这一点,这时就见师映川摸了摸荷包,发现自己还有一些碎银子,便对连江楼挤眉弄眼地道:“嗯,应该够用了……师尊,今天可是我请客,下次你也要回请我啊。”连江楼微微一哂,在师映川头顶一拍,便率先走进了酒楼。

吃罢东西,天已经黑了,师徒两人沿着河边闲逛,虽然春天未至,天气尚寒,但这时河上仍然有着许多画舫花船,都挂着精致的彩灯,照得河面浮光流影,好不旖旎,师映川听着从水面上传来的笑语丝竹之声,不禁看了一眼身旁可以算是标准的古代宅男的连江楼,说着:“师尊,你一向都闷在山上,难道就从来不喜欢出来看看这花花世界?”连江楼目视前方的热闹景象,丝毫不为所动,他也不理会师映川的问题,只道:“你现在所看到的这些人,这一切,数十年后就只不过是一捧黄土罢了。”连江楼指向水面:“这些东西不该迷惑你的心志,你去,把这些统统毁了。”师映川愕然:“……啊?”连江楼表情淡淡,就好象在说着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般:“我的话,你莫非没有听见?”师映川眨巴着眼睛,似乎是在分析着连江楼的话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很是迟疑地道:“师尊,你是认真的?”

连江楼冷漠如常,负手道:“我让你杀了这些人,你没有听明白?”师映川纵使心如坚铁,却也不是什么不分青红皂白就胡乱大开杀戒的杀人狂,当下嗫嚅道:“师尊,为什么?”连江楼淡然道:“没有为什么,只是我要你这么做而已。”师映川这时终于明白连江楼是认真的,不是在跟自己开玩笑,一时间不由得微微咬牙,但很快他就眼神放松下来,右手轻轻握拳,已经有了决断,在他的心中,哪怕是明显错误的事情,他也还是会听师父连江楼的话,这就是他的某种坚持,现在连江楼命他毁去眼前的这一切,这些船上当然会有很多无辜的人,但只要连江楼发了话,哪怕是再冷酷的命令他都会听从,又岂会过多地纠结于该不该杀这些无辜的人?他要动手仅仅是因为连江楼的话于他而言,必须服从,除此之外,不需要什么理由。

但就在这时,正当师映川踏前一步,准备动手,连江楼却忽然道:“……不必了。”师映川顿时满脸愕然地看向男子,不明白对方怎么朝令夕改,连江楼却是伸出手摸了摸师映川的头顶,道:“你很听话,这很好。”师映川松了一口气,道:“师尊叫我做的事情,我自然是要做的……”连江楼看着他,此时寒夜微风,月光将男子的面容映得越发英俊得惊心动魄,男子深黑的眼睛注视着少年,缓缓道:“那么,若是我让你杀了方梳碧,宝相龙树,季玄婴,季平琰等等这些对你很重要的人,你可还会听从?”

师映川心神一震,连江楼的神情和语气还是与往日里一样平静,但越是如此,在这种情况下就越发令人通体彻寒,他不知道连江楼为什么会问出这种话,但他还是回答了:“我做不到……”顿一顿,低头看向地面:“我只能说,如果有朝一日师尊你的性命和他们的性命放在一起,而我只能选择一个的话,那么我……会选择让你活下去。”

连江楼听着这个答案,不置可否,但他显然没有打算就此轻轻放过师映川,就见男子伸出有着六根指头的右手,轻描淡写地抬起了师映川的下巴,让少年与自己对视,犀利的目光在这张美丽的脸庞上逡巡了一番,平静地道:“那么,若是有一天我要你的性命,你可愿意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