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原乱

176一百七十六、太子

这声音非常年轻,一听就知道应该是个十来岁的男孩所发,这少年郡王听了,脸上却有一丝复杂之色一闪即逝,旋即面上就挂起一层得体的笑意,掀帘而入。

只见上首坐着一个绝色公子,金冠华服,轻裘玉带,上面有金饰的流苏,衣料上面的纹路古朴而大方,若非是对方胸前平坦,颈间有微微凸起的喉结,还真的会让人误以为是个美女,身旁几名清秀侍女服侍在侧,周围大气不闻一声。

师映川眼见一个唇红齿白的美少年掀帘而入,对着自己行了一个皇室男子才会用的礼,态度恭谨有礼,便微微一笑,道:“昌郡王?我倒是有些糊涂了,似乎我与郡王并不认识罢?”

有侍女上前替那昌郡王脱了身上穿的白狐大氅,少年待脱去大氅之后,再施了一礼,道:“君上贵人多忘事,小王晏狄童,众兄弟之中排行第九。”身为郡王,少年平时在人前都是受人捧着,哪怕是周帝也对其颇有几分宠爱,但眼下站在这里,态度却十分恭敬。

“晏狄童……哦,原来是九皇子。”师映川脸上闪过意外之色,自是想起了当年那个骄横的小皇子,然后就笑了起来,道:“这么久不见,九皇子长大许多,容貌也变化不小,一时间我倒是没有认出来。”这说的倒不是客套话,这个年纪的孩子正是变化非常大的时候,两三年不见,确实就与从前有了很大不同。

晏狄童亦是一笑,道:“君上说得是。”他刚才没有仔细打量师映川,眼下才有余暇认真瞧瞧,不过他如此一看之下,即便知道师映川与从前大为不同,甚至被人称作‘莲花郎’,其美可知,但耳闻是一回事,亲眼看见又是另一回事,哪怕晏狄出身尊贵,见过的美人极多,也不由得暗暗惊讶,只见师映川眉目如画,容颜精致无比,平添几分出尘之感,与从前的形象大为不同,真真称得起‘绝色’二字,便道:“君上也是形貌大变,狄童几乎不敢认了。”

晏狄童说这些话的时候态度恭谨有礼,同时也在不露形迹地暗暗观察师映川的神情,发现比起当年而言,现在的师映川越发不动声色,喜怒皆不露于表面,即便是笑起来的时候也是淡淡的,与他兄长晏勾辰却是有些说不出来的相似之处,但同时他也知道,师映川此时的权势和地位,已经不是皇兄晏勾辰能比及的了,想到这里,再如何精妙的文字也很难形容晏狄童此刻的真实心情,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同时出现在他的心头。

正思索间,上首师映川却道:“九皇子坐罢。”师映川的态度不是很热情但也并不冷淡,毕竟不管怎么说,他与晏勾辰也算是朋友,对于晏勾辰的这个弟弟,他自然会尽到应有的礼数,不会怠慢了对方,更何况晏狄童现在看起来倒不像小时候那样骄横,反而十分谦恭有礼,既然如此,师映川并不介意好好招待一下对方。

师映川既然开口,晏狄童也就不曾扭捏,便坐下了,有侍女奉上了茶,师映川微微点头,道:“九皇子来我这里,不知道是有何要事?”一面说,一面伸手示意晏狄童喝茶,不必拘束,晏狄童微微欠身:“皇兄说了,久已不见君上,甚是想念,只不过终日里忙于政事,实在抽不出时间与君上一晤,因而此次便让我前来登门拜访。”

说着,自袖中取出一张烫金礼单,微笑道:“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请君上笑纳。”

一名侍女过去自晏狄童手中接了礼单,转而送到师映川面前,师映川打开一看,眉毛却是微微上扬,这哪里是什么‘区区薄礼’,分明是一份重礼,这上面记载的并非是金银珠玉古董一类的俗物,而是对武者大有用处的药物以及打造上等兵器的材料等等,很多都是有价无市的,师映川看了这份礼物,心念一转,已微笑道:“容王真是太客气了。”

师映川的容貌很年轻,但看上去却已经不再稚嫩,眼里有着淡淡的威严,不过此时神情却是温和的样子,十分自然,整个人隐隐散发出与当年有些不同的气质,令人油然生出一股成熟稳重之感,晏狄童见此,心底的那一丝微妙情绪翻涌上来,有些不可控制--同样是人,但是在几年后的今天,对方却似乎将自己甩得越来越远……不过晏狄童很快就控制住了这种莫可名状的心情,这时师映川却道:“也快到中午了,九皇子一路跋涉,想必也劳累了,不如先用过饭,有话再谈不迟。”晏狄童起身拱手道:“如此,小王恭敬不如从命。”

一时侍女摆上午膳,菜品不多,但胜在十分精致,期间晏狄童完全没有提起北燕流亡国主苏怀盈一行人的事情,大家互相之间都是心知肚明,师映川既然收下了苏怀盈,给予庇护,那么大周便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且也不会自动挑明这件事,不然难道还要向师映川要人不成?大周上至周帝下至臣子,没有谁会做这种蠢事。

等到酒足饭饱,师映川命人撤了席,两人回到暖阁,分宾主坐了,师映川又叫人送上香茶,这才问道:“容王近来可好?”晏狄童见他问起,便也不多绕圈子,正色说道:“皇兄近来……想必君上也已经听说了陛下正准备立太子之事。”

师映川听到这里,忽然就摆了摆手,周围的侍女便静悄悄地退了下去,只留他二人在室中,一时师映川淡淡笑道:“这个么……虽然我一向很少打听宗门外的事情,不过这件事自然还是知道的。”他的话确实没错,如果是哪个末流小国的话,别说是立太子的传闻,就算是改朝换代这样的事情,师映川也未必会知道,但大周这样的强国则是不然,对于朝廷当中一些重要的动向,师映川自然还是会听说的,当下只见晏狄童离座站直了身子,向师映川拱一拱手,肃容道:“不瞒君上,我皇兄在众兄弟之中实乃出类拔萃之人,是有名的贤王,但只恨却并非皇后所出,不占‘嫡’也不占‘长’这二字,因此……”

师映川不待晏狄童说完,就已经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此时他虽然还听着对方缓缓而谈,但心中却已经生出了一种有些微妙的情绪,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不同,甚至与师父连江楼也不同,站在一个非常奇妙的位置上,用另一个角度来看待着世上所有人,所有事,师映川心中蓦地升起了一丝明悟,他看着世间人与事的眼光完全不同--帝王将相又如何,改朝换代又如何,终究到头来不过一掊黄土,而我,却也许会一直都存在于这世间,看花开花落,沧海桑田……一时师映川出神片刻,不过他的心性已是坚若磐石,很快就又回过神来,其实到了他现在这等境界,若是看在其他人眼里,大概只会觉得既然他很有可能日后达到不死不灭的目的,那么就不应该再去理会俗世纷争,就好比一个皇帝,难道会去关心一群普通人之间的争斗?但事实上却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无论如何师映川都还是一个人,总不可能脱离人所组成的社会,他的衣食住行,包括修行所需要的资源等等,这一切的一切全都靠无数人供奉着,打理着,不然难道还要他自己去操心这些不成?‘人多力量大’这句话绝对不是假的,好比一位大宗师再如何武力超群,但也不可能事事亲为,一令之下就有万万人受到驱使,就像是今日晏狄童送上的这张礼单上的东西,其中有整整一百斤的紫目珠,此珠是由一种名为紫目鱼的鱼类腹中孕育出来,用这种珠子串起来编织成席子睡在上面或者打坐,对武者来说有着很不错的功效,而这种紫目鱼虽然珍贵,但并非十分罕见,大周境内一些地方专门就盛产此鱼,只不过紫目鱼并非群居鱼类,不可能一下捕捉许多,因此想要收集到大量的紫目鱼剖腹取珠,就必须动用大量的人力才可以办到,此次容王晏勾辰只为了凑足这一百斤的紫目珠,硬是驭使了近三万民夫捕捉紫目鱼,才勉强搜罗到了足够的数目,若是换作一位形单影只的大宗师,需要紫目珠助自己修行,那么此人仅靠自己的一双手,只怕这一辈子也捉不到这么多的紫目鱼,由此可见,很多事情并不是只倚仗个人的高超武力就可以办到的,不然大家都去找个深山老林埋头苦修就是,还做什么开宗立派的事?固然这其中有着对于权力地位等等的考虑,但资源也同样是武者非常看重的一个方面,没有足够的修行资源,你还练什么功?

师映川忽然微微一笑,他起身走到窗前,打开窗户看向外面,说道:“令兄与我乃是旧交,以他的能力与才智,依我看来,却是皇储的不二之选,有人君之相。”

晏狄童听了这话,顿时大喜,他哪里不知道师映川这番话的分量?这就是白虹宫对此事的表态了,晏狄童面上喜色不掩,正欲说点什么,师映川已转身说道:“许久不见容王,此次我准备去摇光城一趟,与令兄叙叙旧。”他嘴角流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也许不用多久,就不必再称呼令兄为‘容王’了。”

且不说晏狄童大喜之下有什么想法,一时师映川便命人准备一下,又去见了宝相龙树三人,将自己打算去摇光城的事情说了,又道:“宝相,你若是想和我一起去摇……”宝相龙树却打断了他的话,微笑道:“川儿,我正要和你说呢,我母亲的忌日就快到了,我与宝花须得回蓬莱一趟,祭拜母亲,所以我就不打算跟你去摇光城了。”一旁宝相宝花默然不语,她虽然不愿意离开断法宗,想要跟在连江楼身边,但毕竟是母亲的忌辰,怎能不回去呢?

师映川了然,道:“哦,是这样啊,既然如此,我就自己和梳碧去好了。”话刚说完,方梳碧却道:“映川,我就不随你去了,我现在要努力在山上修行,你自己去罢。”师映川听了,有些意外,不过转念一想就明白了,方梳碧现在对修行之事有着超乎寻常的热情,她这是想多陪在自己身边一些年,而且只怕同时也是想要努力提高自身的修为,尽可能配得上他师映川啊……想到这里,师映川心中感慨的同时,也有些感动,而且他略略一想,觉得按照方梳碧目前的状况,确实把她留在断法宗一心一意地练功才是对她的修行最有利的方法,如此一想,师映川便点了点头,温言道:“那好,你就用心练功罢,有什么疑难的地方只管去向白缘师兄请教,他会认真指点你的。”方梳碧微笑起来:“嗯。”

接下来师映川便去大日宫向连江楼说了一声,由于两人双修之事并不是必须要经常发生的,可以视情况而定,自主调节,因此连江楼也不在意,只叫他不要耽搁太久,而且在出发之前,连江楼又让师映川助他行功一番,如此一来,等到师映川回去后,全身都还是酸软的。

师映川此次出行并没有带了多少随从,只让左优昙一人跟着,替他打理一些日常琐事,又带了一些东西,这便与晏狄童一行人前往摇光城。

晏狄童来的时候因为要带着许多给师映川的礼物,因此随行之人极多,组成了一拨庞大的车队,浩浩荡荡地足有近千人,不过等到晏狄童与师映川返回摇光城的时候就简单很多了,晏狄童只带了数十名贴身侍卫,与师映川和左优昙两人轻装简骑便动身了,其他近千随从只需慢慢返回摇光城就是了,至于自己路上只带了几十名侍卫,安全会不会有问题,晏狄童却是半点也不担心,反正有师映川这样的高手一起上路,他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如此轻装简骑上路,自然速度很快,没多长时日就距离摇光城不远了,这一日师映川一行人骑马踏着厚厚的积雪,迎着微微的寒风向前走去,四下一片银白,树木都被积雪覆盖成了白色,不时有野兔一类的小兽在附近蹿过,师映川看着远处不少的车马行人,忽然间心有所感,他抬起一只手,五指微张,从他的这个角度来看,似乎一合五指就可以把这些人与物一并抓入掌中,新奇而微妙,就好象展现在掌中的是另一个世界,师映川见此,心中不禁感叹这些人似乎就如蝼蚁一般,同时也有了一种仿佛神灵俯瞰世间众生的错觉,说不出地逍遥自在,于是不知不觉之中,他的思绪就漂游发散起来--普通人看蝼蚁,与自己看普通人,又何尝不是一样的感觉?

师映川此刻出神之际,一旁的晏狄童也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只觉得师映川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给了自己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虽然自己离对方很近,但却又好象遥不可及似的,晏狄童并不喜欢这种感觉,便笑道:“君上这是在做什么?”

师映川百感交集之间听见晏狄童的询问,便微微定神,一时放下了手,道:“没什么。”正说着,却瞥见前方不远处有一片巨大的冰面,看起来应该是一处大湖,只不过在严冬之际天气太冷,湖面就结了冰而已,此时晏狄童也注意到师映川在看前方的湖,就笑着解说道:“这是一处盐水湖,里面有一种特殊的鱼类,叫‘临海龙’有点像海豚,是这里的特产,肉质非常鲜美,远近闻名,价格也非常昂贵,一般只供应王公贵族,而且这种鱼只在冬天才有,而且无法腌制或者冰冻保存,只能吃新鲜的,否则肉里很快就会分泌出一种毒素,所以平时是肯定吃不到的。”师映川听了,有点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难怪我虽然来过摇光城,却从未吃过什么临海龙。”

说着,一行人已经靠近了此湖,需要越过冰面到对岸去,这样能少走许多路,反正冰面冻得很厚实,湖面平整光滑,就好象一面巨大的镜子一样,完全可以供人通过,这时师映川发现冰面上有不少人在忙碌着什么,似乎是在捕鱼,这些人身穿厚厚的棉袄,其中有一个人穿着黑色的鱼皮水靠,正瑟瑟发抖,旁边有一个被凿出来的冰口,很大,直径大约有两丈多的样子,几个穿棉衣的男子正在用棍子不断地搅动着水面,防止水面再次结冰,师映川看见这一幕,有点奇怪,便问道:“这是要捕鱼罢,我也见过冬天凿冰捕鱼,但这些人看起来倒不像是普通的捕鱼模样,连一张鱼网也没有,这是要做什么?”

晏狄童却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笑着解释道:“看这样子,应该就是在捕捉我刚才说的临海龙了,此物习性比较特殊,平时以鱼虾之类的东西为生,但最喜欢的却是食人,若要捕捉的话,必须用活人潜入水中去引诱,那个穿鱼皮水靠的人应该就是诱饵了,此人在来这里之前就会服下一种药物,只要一旦被临海龙吞下,药性就会发作,把临海龙全身麻醉。”师映川微微一愣:“那么这人……”晏狄童不以为意地道:“这是死囚,过后会给他的家人一笔银子,冲着这一点,不少死囚都愿意来做诱饵。”

正说着,那穿着黑色鱼皮水靠的男子已喝下一些烈酒,使得下水之后身体不至于被迅速冻僵,接着有人在他腰间系上一根长长的绳子,看不出是什么材质,但看样子就知道一定很结实,然后用刀子在男子胳膊上划了一刀,晏狄童见状,不失时机地解说着:“临海龙对人血的味道非常**,只要感觉到血腥味,马上就会赶来。”

这时只见那死囚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恐惧绝望等等复杂之色,最后一咬牙,‘扑通’一声便从打开的冰口处跳了下去,大概过了不到十分之一刻的时间,忽然就见冰上的那群人呼喝起来,众人死死抓住那根栓在死囚身上的绳子,用力向后拉动,不一会儿,一条与海豚有些相似,但体型要大很多的东西边从水下被拖出,来到了冰面上,一动也不动,显然是已经被麻醉了,从这东西嘴里连着一根绳子,和钓鱼没有什么两样,明显那作为鱼饵的死囚已经被吞进了肚子里。

一群人欢呼雀跃,大家合力把临海龙拖近,人人都是兴高采烈的样子,晏狄童亦笑,道:“这么大的一条临海龙,怕是不下于五千两银子,难怪这些人如此兴奋。”师映川眼见这一幕,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这就是真实的人间,在这个世界上永远都是有食物链存在的,动物界是这样,人类社会当中更是这样,普通人都只不过是上位者的工具而已,只不过为了满足大人物们的口腹之欲,就要以活人为饵。但师映川马上就自嘲地一笑,他扪心自问,自己也不过是一个冷漠的上位者而已,何必有这种伪善的感慨?想到这里,师映川唇边露出一丝无比清晰的嘲弄笑容,他对身旁的左优昙吩咐道:“你去问问那些人,叫他们把这条临海龙卖给我……我倒是还从来没有试过这种鱼是什么滋味。”

左优昙领命欲去,晏狄童忙道:“君上太见外了,这等小事莫非还要君上开口不成?”说着,便命侍卫立刻去买下那条临海龙,师映川见了,倒也没有坚持。

一行人继续赶路,在中午到来之前就来到了摇光城,一时前往容王府,晏狄童命人进去通报,大概半盏茶的时间之后,正中的大门忽然开启,一位俊美儒雅的青年男子在众多随从的簇拥下出现在门口,拱手含笑道:“……久已不见,君上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