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子

第77章 【七七】负石行

这突如其来的邀请,让许稷有些不安。不论是邀请她,还是邀请叶子祯,都不太正常。那庶仆却紧接着道:“国老说请侍郎去是为公事,望侍郎不要觉得唐突。”

公事要去府里谈吗?庶仆的话仍没能打消许稷的顾虑。那庶仆又行一礼随即告辞,许稷则在门口多站了一会儿。她回屋后叶子祯已伏在案上睡着了,她将其拍醒,见他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便没有着急告知李国老的邀请。

次日天刚亮,王夫南就到了。

早饭摆上桌,许稷梳洗完毕坐下来,叶子祯则无精打采坐在案后。他抬首看看王夫南:“你担心我会将嘉嘉吃了才故意这么早过来的吗?一点诚意也没有,也不带好吃的早饭来,这个早饭好差。”

王夫南寡着脸用一只馃子堵了他的嘴,许稷则将请柬拿出来放到案上,平推了过去。

叶子祯咬着那只杂馃子打开了请柬,眸光闪烁,俊眉微蹙,神情几变,看得出很是纠结。

“说是公事,所以你不必太紧张。”许稷安慰他。

叶子祯放下请柬,吞咽干巴巴的杂馃子,低头未说话。

王夫南将那请柬拿过来看了一眼,偏头看看身旁的许稷,却见她神色平淡,似乎对此全无所谓,尽管本质上这邀请意义深重。

她是卫征之女,李国老是她的外祖,这一层血亲关系是如何也抹杀不了的。她出生至今,从未踏足过李家,也没有称呼过李家人,但如今李家却喊她去赴宴,怎么看都不能算是无所谓的事。

李国老知她是卫征的女儿吗?按说不应该。那么,请她去当真是为公事吗?而将叶子祯一并喊去,是因知道叶子祯就是李纯吗?

王夫南略想了想,却说:“下直后我送你过去。”

那边叶子祯陡回神:“那我呢?”

“你自己去啊。”王夫南无情地说。

“你不能顺带也将我一起送过去吗?我看着可比从嘉还好欺负呢,万一遇上甚么不测呢?”

王夫南:“……”

许稷:“酉时一刻到安上门等我。”

叶子祯的紧张情绪这才得到了缓解,从定的许稷显然是棵值得挨靠的树,他要借一借她的镇定。

长安城晴空万里,但这个暖融融的冬季白日却并不好过。盐铁司不仅司盐铁茶利,还要主转运,实际事务繁重。之前陈琦在时,因对盐铁司疏于管理,底下官吏也是懒懒散散,许稷暂领盐铁事宜,就又要整肃风气。

这种事她从地方一路做到中央,一遍又一遍,好像没有个头。身为一司长官都有这样的体会,每天都在做这种事的御史台恐怕体会更甚。这样的日子,要持续到何时呢?

许稷从盐铁司拐出来时,耀武扬威了一天的太阳垂垂降下,一轮红日挂在西山,晚霞铺满天际,势要覆住整座长安城。承天门上的鼓声准时响起,下直官员纷纷出了公廨,景风门大街上来来往往全是小官小吏。

许稷埋头往前走,忽有一人拽住了她。

四面八方的目光瞬时投过来,王夫南却坦坦荡荡同许稷一道穿过大街往安上门去。

按说同僚之间互相拉拉拽拽也不算稀奇,但这一对哪怕只是一起走,都要引来一阵唏嘘议论。

时下好男风其实不算太大的事,有偏好这口的甚至会找一些小倌、出身不好的漂亮男孩养着,仅仅也只是风流玩乐。

但堂堂两个高级官员,却明目张胆在一起,性质就大不一样。反正开国以来还没见过这样公开着来的,哪怕真是互相倾慕,也都是偷偷摸摸维系着,明面上照样娶妻生子。

为甚么要这样做?一是为延续香火,二是为掩人耳目。毕竟两个男人相处,在众人眼里似乎总有相对“弱”的一方。眼下人的观念里,一向都觉得“弱”的一方只能是小倌这种风流场的人,倘若一个官员、或者世家子弟,被公认为是“弱”的一方,就很丢颜面,甚至为人所不齿。

所以许稷、王夫南谁在上谁在下这件事能引得皇城内一众人下赌局,也就不稀奇了。

而叶子祯正是在这件事上吃过苦头。

他那时不过十几岁年纪,时常去秘书省溜达寻书看。年少时总有迫切的求知欲,虽然他在同龄人中已算才情惊人,但阅历毕竟有限,之后认识了一个三十岁的秘书省正字,便常常询问切磋,时间一长,竟对风流倜傥博学多才的正字产生了倾慕之情。正字也是对年轻的*觊觎已久,欲擒故纵一阵,便让叶子祯彻底昏了头。

后来的事,自然是水到渠成。

但叶子祯因年纪小,家教又严,只想小心翼翼维持这段感情,可风流成性的正字显然与他不同。正字竟是将此段风流韵事拿出去炫耀,说睡了李中书的孙子云云,甚至与人说那小子味道不错,年纪轻轻简直鲜嫩得不行,是个好玩物等等,为此还写了艳诗示人。

一片赤忱却换来艳词侮辱,叶子祯断然转了头。但这悲痛倒是其次,重要的是闲言碎语瞬时涌来,甚至说他堪比平康坊的男/妓,**至极。

流言是难止的,对本人、对家人的伤害更是难以估量。

对门风极正的李家来说,任何丑闻都是不被允许的,叶子祯因此遭受了严酷的家法伺候。倘若这些罪遭够了就能重头开始也就罢了,但上至父母、祖父,下到弟弟妹妹,一时间都百般嫌恶他,觉得他十分古怪恶心。

他离开长安李宅那一年,用的仍是李纯这个名字,还不叫叶子祯。

自尊丧尽,他是怀着卑微怯懦又愤恨的心情离开的。如今再回来,那一份惧怕未减,却也隐隐存了“想要被重新接纳”的心思。

许多年过去,人们似乎都已忘了当年轻率说出口的话,只剩当事人仍记忆深刻,只有当事人还能低头看到划开胸膛的利刃。

许稷喊了他一声,叶子祯有些错愕地回头。许稷收回侍卫递过来的门籍,走出安上门,看他道:“站在风口等不冷吗?”他脸被风吹得仿佛要皱起来,惨白一片,一点血色也没有,只勉强挤出一丝笑:“迎风站才酷啊。”

许稷喊他上了马车,叶子祯就一直窝在侧旁望着外面,将长安城暮色尽收眼底。一路弯弯绕绕,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因是梦里走了无数遭的回家路。

相比之下,许稷就平静得多。公服未换,到李宅时仿佛多了一层铠甲,下车时王夫南说:“我先回务本坊,晚些时候来接你们。”

许稷点点头,径直往里去,身后则跟了个底气不足的叶子祯。

回家情怯,叶子祯手脚冰冷,许稷停步转身,走过去很义气地拽了他一把:“谈公事紧张甚么?”

叶子祯浅叹一口气:“嘉嘉你真好。”

“说甚么胡话,快点走,我们已经迟了。”许稷催他往前,又抓抓他的手给了他一点勇气。

叶子祯眼眶微酸,低头跟着她一路行至中堂。庶仆将门打开,说:“两位请先坐,国老马上就会来的。”

李国老姗姗来迟,虽上了年纪却仍然精神很好。朝官将已经回陇西养老的李国老请来重掌中书,可见朝中真的没甚么人好用了。

许稷与叶子祯都起身与他行了礼,李国老很寻常地说:“坐吧。”

酒菜上桌,许稷、叶子祯与李国老仅隔了一张案的距离,对方的一举一动都尽收眼底。叶子祯的紧张是难掩的,他对祖父的印象还停留在许多年前。他深知祖父的手腕,他离开长安后不久,那位秘书省正字就被贬边地,后来死在了任上。

三人吃了好一会儿,互不说话。

后来许稷问道:“请问国老今日是有何事要指教晚辈?”

“听说你抄了河南盐监院,钱物交给了一个商户?”李国老直白地开口,又看向叶子祯:“是这位叶五郎吗?”

他没有选择与叶子祯相认,叶子祯心底里一些微妙的希望破灭,却忽然不那么紧张了。

换上叶子祯的身份,他是有底气的。

“正是在下。”他回。

“打算怎么用?总不至于抄了你的钱货入国库吧?”李国老姿态毫不客气,像是当真对待陌生人。

许稷回道:“回国老,下官认为此款可用在扬州城城南的运河维修工事上。盐铁茶利、米谷赋税,都要仰赖运河。而东南运河是转运之根本,但如今扬州的漕运条件却每况愈下,维修迫在眉睫。倘若可行,下官会奏请自筹经费兴运河疏通工事,以改善扬州的漕运条件。”

胸有成竹,一句自筹经费,就合理地将此款用在朝廷工事上,既避开了宦官的反对,又顺便抬高了叶子祯的地位,因名义上这笔钱是叶子祯私人捐给的。

拿了好处又送人情,倒有几分高明。

李国老却道:“扬州那个烂口子,没有几百万缗是填不来的。你这笔钱倘若用完了还不够,之后呢?”

“在下来出!”叶子祯脱口而出。

许稷错愕地看向他,他看起来竟像一个着急在长辈面前表现自己的小孩子。他是巨富没错,但……

叶子祯却浑然不觉:“下官行商,也确觉扬州港如今多有不便利之处,不能再拖下去了。”

“你自己掏钱给朝廷,未必会有什么大回报,明白吗?”

他微微垂眸:“在下……想做些有用的事。”不想被再说成是恶心的怪物,想成为有用的人,想在你们心里有一点点位置。

许稷闻言,手中的杯子转了半圈,抿紧了唇。

“那既然你已有了好想法,就这样办吧。”李国老直接拍了板。

许稷抬首,李国老却是饮了一口酒:“没人说你像一个人吗?”

许稷挺直了脊背,这是她的防御姿态。她以为今晚可以不用触及这个话题,但终究——无可避免。

“有,说年纪轻轻就头发花白,像以前的卫将军。”

李国老转了小半圈杯子:“是吗?似乎是有点像。”

“卫将军算是国老半子,当年卫将军遭害时,国老却未出面说一句话,是为什么呢?”

“说一句话就有用吗?”李国老忽然抬头看她,语气却淡淡:“不要想当然。”

“说一句话,或许……会有转机呢?”她脊背已经略弯,“毕竟卫将军,并不是会投敌叛逃的人啊。”

“他那个古怪脾气,平日对人爱理不理,偏偏又功高盖主,别人一看都觉他傲得很。嫉妒也好、有积怨也罢,倘若有一天,他被指投敌叛逃,多的是投石之人。难道老夫一句话,就能把那些石头都吹上天吗?”

许稷手掌撑住座下软垫,想要借一把力:“可为何国老没有出手帮一帮那对母女呢?丈夫被众人诬陷、污水泼满门庭,倘若当时身为父亲、外祖的国老伸一把援手,她们母女就不会死。”

“不会死吗?”李国老眸光仍然锐利,一阵见血:“李家出去的人,遭遇了这样的事情,必然会死。”

许稷握紧拳,语气已经不对:“都没有伸手去试,就如此笃定吗?”

“气节比性命重要,以死明志亦比苟且偷生更重要。”

“明志为甚么要去死?死了就能够证清白吗?!”

“是。”

一旁的叶子祯忽然起身跑了出去,而许稷已经红了眼,她撑着酸胀的眼皮,将一口气生生闷了回去。

她起了身,声音冷透:“下官告辞。”

她干净利落地退出了堂屋,行在灯笼遍布的走廊里,朔风吹得人脸生疼。叶子祯的匆促脚步声消失在走廊里,她眼皮忽然耷拉下来,眼泪倏忽滚落,无休无止。

她不知怎么走到了门口,又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偶有过往行人好奇看她,却无人驻足。

马蹄声逼近,又戛然而止,有人下得马来,大步走过去将她按进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