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子

第76章 【七六】旧长安

李茂茂起初尚不确定,但甫见到叶子祯正脸,简直要跳起来:“九叔你还活着!”他这位叔叔一去不返,好些年一点讯息也没有,还以为早就不在人世,没想竟活得如此鲜亮照人!真是美男子哪!

“我是茂茂啊!”李茂茂激动地说着,手已伸过去想要紧握叔父大手,然叶子祯却别过脸一声不吭。

暮色随鼓声逼近,叶子祯身上笼了一层看着暖洋洋实际却没甚么热度的光。李茂茂察觉出他的冷淡来,识趣地往后退了一小步,又瞧见同窗正往这边走来,只留话道:“九叔倘若有空还是回家看看吧……我、我先走了……”

他说完就与顺路的同窗一起回家去了,叶子祯听那脚步声远去,则偏头朝另一边的国子监看了一眼。

长安真是没甚么变化,国子监的学生换了一茬又一茬,大门却仍是那个样子,树也是旧模样,好像这些年都没有长。

排水沟潺潺流水声都变缓,叶子祯悄无声息地转过身,就看到王夫南骑马而来。他倏地勒住缰绳,叶子祯抬手挥了挥扬起来的尘土,皱眉道:“你不能温柔些吗?”

王夫南不着急下马,居高临下道:“都要闭坊了,你不去馆舍在这做甚么?”

“馆舍太无趣且乌糟糟的,我来投奔嘉嘉啊。”叶子祯看一眼那门,心道许稷怎么还不回来呢?他正想着,忽扭头盯住王夫南:“那你到这做甚么?你家不是在崇义坊吗,这里可是务本坊!”

“我住这里。”言简意赅。

叶子祯反应了一下,顿时又跳起来:“你说甚么?!你与嘉嘉住在一块吗!”他指了王夫南:“真是禽兽啊,果真没有放过你妹夫……还说甚么嫌恶断袖真是虚伪!”他忿忿说完,扭过头,完全不想再理会王夫南。

王夫南莫名其妙被他凶了一顿,也不与他争辩,调转马头径自买饭去了。

叶子祯又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尘土扬起又落下,黄昏愈浓,夜幕欲降。

许稷回来了。

许稷骑了那头失而复得的小驴,慢吞吞到了家门口。叶子祯一点久违的矜持也没,又跳起来:“给你金叶子为甚么不要?!”

许稷本想温和些对待他的,却没料招呼还没打就遭遇了这么劈头盖脸的问话。

“宁肯住这么破的房子,骑这样蠢笨又寒酸的驴,真不知你是如何想的!”

小驴喷气怒瞪叶子祯,许稷隐约察觉到叶子祯心情不太好。

“因为收了便属受赃。”许稷就事论事,语气十分温和。她下驴开了门,转过头对他道:“进来吧,天都要黑了。”

叶子祯知自己有些理亏,遂站着不动。他纠结了一阵,最后说:“我错了,你不要往心里去。”

“没事的。”

他于是将那头“蠢驴”牵进来拴好,耷拉着脑袋告诉她:“十七郎来了又走了。”

“知道了。”许稷应了一声,领着他往里去,指了东侧一间小屋同他道:“不是甚么好房子,但前些日子修整过,至少不会漏雨进风,你暂住这里吧,倘觉得不舒服再回馆舍去住。”

叶子祯将包袱放在搁架上,四下看看,屋子虽小却也干净,他竟然破天荒对许稷说了声“谢谢”。

“你先歇会儿,我去买些吃的来。”许稷对他友好是有原因的,回长安对叶子祯来说并不是一件妙事。她知他内心沉重,所以也不打算再让他吃瘪添堵。

许稷刚走出门,就闻得马嘶声传来。鼓声已落尽,王夫南将手里的食盒递过去,自己则拎了坛酒下了马。

“怎么样?”王夫南牵了缰绳问她,“盐铁司的事没牵扯到你吧?”

许稷点点头:“以后再细说。”她拎着食盒进了堂屋,那边王夫南已是站在走廊里开口道:“出来吃饭。”

叶子祯换了身宽松袍子,养尊处优往堂屋一坐,王夫南则在一旁自觉生火盆,而许稷将刚出炉的古楼子端上案,鼻翼轻翕,两边唇角略弯,满脸的满足:“好香。”

上一回三人一起吃饭,已经是近一年前的事了。

古楼子还冒着热气,酒盏里都满上了剑南烧春,气氛便很快被调动起来。叶子祯一改之前的郁郁脸色,生动叙述他们离开后泰宁发生的一些趣事。

“泰宁是好地方。”许稷切了一小块古楼子慢吞吞吃着,“不过开挖河道的事,有眉目了吗?”

“何刺史已在筹备,明年开春或许会动工。”叶子祯说,“你走之后沂州风调雨顺,何刺史真是捡了个大便宜,倘若之前水利没修估计也不行的。”

他说着忽想起甚么事,摸出一本簿子来递给许稷:“我已核算过了,孙波被抄家财按市价平估有八十多万缗,具体明细在此。”

“让你带着孙波被抄的财物千里迢迢从泰宁运到长安,这一路辛苦了。”

“是有点费事,不过我都换成了轻货,也还好。”叶子祯直言不讳,“自朝廷禁了飞钱1之后,行商就很麻烦,每次出门都要带上一拨人,用途仅仅是为了护运钱物,太费事了。”

“飞钱一事,朝廷在考虑恢复了。”

“当真?”

“铜钱荒愈发严重,亟需缓解。但是飞钱要如何管理,还在商榷。”

“我可以给你参谋参谋。”

“好。”许稷接过王夫南递来的一块古楼子,却被叶子祯抢了去:“最后一块给我吃吧。”

“喂!”王夫南小气地要抢回来,“从嘉在公厨从来都吃不饱,你不能体谅她一下吗?”

“吃吧。”许稷却如是说。

于是叶子祯毫不犹豫地将最后一块古楼子吃进了肚子里,又饮了一杯酒。他喝起酒来简直没完,一坛子里有一半都是他饮掉的。

就在三人快要结束这晚餐时,外门忽被敲响。

这时会有谁来呢?许稷起身,王夫南却按她坐下,自己走了出去。堂屋的门没有关,有寒风涌进来,叶子祯缩了缩肩,偏头看向外面,并与许稷说:“看起来是个小仆。”

许稷隐约猜到是王家的人来找王夫南,就收起打探的目光,反是将杯中酒饮尽了,低头翻阅手边的簿子。

王夫南匆匆折返,对许稷道:“我阿爷从岭南回来了。”

叶子祯和许稷同时看向他,王夫南又说:“阿爷被调回,应是得益于李国老回朝重掌中书,不管怎样,都是好事。”

他提到李国老时,叶子祯的眸光明显闪烁了一下。

许稷则问:“你现在要回去吗?”

王夫南点点头,许稷起身,他却又将她按回去,当着叶子祯的面堂而皇之吻了下她前额,又看了一眼叶子祯,示意他离许稷远点。

叶子祯一脸不屑,目送王夫南离开后,转回头看向许稷:“王相公贬到岭南那么久,到底是回来了。不过王相公一回来,你们以后必然会碰面,不会觉得尴尬吗?”

许稷想饮酒,但酒已经没了。

“不会。”

“王家会如何处理这件事呢?”叶子祯低低地说,似乎想起了一些旧事:“你们之间的关系,并非谁都能容忍。”

“我知道。”许稷仍是低头翻账簿,翻了一会儿缓缓抬头:“你呢?回来的心情如何?还恨那些人吗?”

“人都死了,有甚么好恨的。”叶子祯淡淡地说,并将杯子里仅剩的一口烧春饮完,白皙面庞上就染了隐约醉意,于是他自相矛盾地说:“可是,当真能放下吗?那阵子我已很富裕了,并无生活之烦忧,但却一直感到痛苦。我也尝试放下纠结,去享受当下的快乐,但时间一长,还是回到原先的怪圈子里,牵扯不清。”

许稷从那不羁与随性中察觉出了困扰,但这样的困惑与痛苦是旁人难以体会和开解的,只能自己拆解。

“今日我遇见李茂茂了。”他说。

许稷抬头。遇见李茂茂?难怪情绪会突然变得这样古怪……是担心李家上下得知他回来的消息吗?

他又在害怕甚么呢?

倘若害怕,是因为根本没有放下过吧。

妄图有一天这个家还能再接纳自己,妄图一切都没有发生——倘若当年没有一时糊涂喜欢上那样的人渣,就不会遭遇出卖和羞辱,也不会被家族驱赶放逐,更不会丢掉名字。

这些是他仍然贪恋的部分,想起这部分就会觉得自己恶心且浑身是错,但他又做不到违心地活着,这是矛盾之处。

李家能接纳现在的他吗?

是否仍觉得他不干净、有辱门风……

叶子祯双臂交错伏在案上,头埋进去,仍然年轻的身体微微颤抖。孤独多年无可告慰的人生难处,也只能在半醒半醉时,才有释放的可能。

许稷起身拿过架子上的毯子覆在他肩上,拿起案上的账簿,语声低低,像是自顾自地说着:“李家现在会不会不一样呢?”

不会像以前一样冷血无情,不会再往原本已经受伤害的孩子身上再插一刀,逼着他们亡灭……

就在她想起母亲之时,外门再一次被敲响了。

许稷陡收回神,披上大氅冒着寒风走到门口,只见一庶仆立在门外。那庶仆对她一揖,双手递上请柬,并道:“国老邀许侍郎及叶郎君明日到府上一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