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子

第28章 二八官健兵

朱廷佐半月前领兵屯守在密州以东、莱州以西,以遏守密州支郡兵1等势力。

这日早饭尚未来得及吃,朱廷佐便收到了自称是许稷车夫送来的信。

那日许稷于驿所闻得密州兵变,便多留了个心眼,出发去高密前遂提前写了信揣在身上。途中果真不幸遇事,她便令那车夫带了信先寻藏身之所,安全之后将信转交给朱廷佐。

车夫果不负重托,解马狂奔,连夜抵达了朱廷佐的驻地。

朱廷佐将信打开,那信上说,若收到此信便意味着她许某人途中出事,应与密州军或高密县的县镇兵有关,恳请他以平乱为由出兵高密。

朱廷佐手下虽不过三千人,但个个都是精锐,出兵高密揍那几千号兔崽子并不算甚么大问题,且他正好想给密州军一点颜色看看,拿高密开刀以儆效尤也不错,还可顺便让许稷欠他一个大人情。

他详问过送信车夫后,猜想许稷现应被高密县镇兵所困押,容不得多等待,遂赶紧喊来副尉商讨计划。

另一边,许稷与千缨赶回了丢行李之处。马车已不在,一堆行李散落在路边,乱七八糟,且被路人拾去不少。

千缨见之深感肉痛,本就穷,这下更穷。

许稷径直去密林中将装着告身及公服的包袱找回来,与千缨略收拾了一番路边尚能带走的行李,两人各自带了一包袱便重返高密城。

——*——*——*——*——

高密原归淄青镇所辖,眼下吐给朝廷,但原藩镇所属的县镇兵2仍留在此地。据许稷所知,这些县镇兵是由前任县令私募而建,镇遏使3与前任县令乃一丘之貉,关系极好。

如今许稷至此地上任,原县令被调走,只剩了一位手握兵权嚣张跋扈的镇遏使,该镇将则必然要与“朝廷势力代表”许稷作对。

许稷做好了准备迎此一役。

到了高密城,她先将千缨安置在城中某馆驿,次日一早,便孑然一身往高密县廨去。

此时县廨内诸县尉、县丞、主簿,还有录事等都各怀心思地在公房里待着,多的是赋闲无事之人,闷坐在公房内翻读手抄书。

许稷的突然到来,杀了个措手不及。

她今日直接穿上了公服,不再是比部的浅青服,而是正七品上的浅绿袍,在一县之地穿此服色,一目了然。

迎接她的是一吏佐,吏佐瞧见她身上服色吓了一跳,扭头就要往里跑,许稷一把搭住他,并道:“带我一道进去。”

那吏佐本打算前去通风报信,可许稷这样说,他还能怎么办?遂只能点点头,忐忑带了许稷往公房内走。

进去先是主厅,东西各有公房。那吏佐躬身道:“某去将他们喊出来,您请在此暂候。”

“不必。”许稷抬起手就猛敲身旁木门,“咚——咚——咚——”三声将安静的公房吵醒。

那吏佐瞪圆眼,猜想眼前这花白头发且面相奇怪的家伙不好敷衍,忙拔高声音提醒:“新任明府4到啦!”

一众人闻声蜂涌而出,其中竟还有人袍子未穿好、幞头未绑的,显是刚刚睡醒。

高密县在全国排得上是中县,县廨编制为四十九人,而平日常在公房内走动的约有十五号人。

此时许稷面前正乌压压站了十五个县廨大小官员,样貌各异,但看起来几乎都很松散。

许稷扫视一圈,出示告身,直接借天子口吻宣读了一遍,并道:“某乃新任高密县令许稷,初来乍到,望诸君不吝指教。”谦卑但气势却丝毫不弱。

她收起告身,忽问:“县尉哪位?”

其中一人站出来,躬身推手行礼道:“某,京兆府陈珦。”

长安人?许稷稍作打量,此人很年轻,不会超过二十五岁,在一群懒散的高密县官员中看起来似乎格外上进。

她别过视线,又问:“县丞哪位?”

一人站出来随意一拱手:“某,越州薛令之,高密县丞。”

许稷又问:“主簿哪位?”

一三十多岁的男子站出来,拱手道:“某,青州吕奉,高密主簿。”

作为中等县,县官编制为四人,分别是一县令、一县尉、一县丞、一主簿。

许稷认完三大僚佐,却还没完,又问:“录事哪位?”

一矮个男子站出来,小声应了一声:“某。”

“贵姓?”

录事显没料到会被许稷单独拎出来认,遂惶恐回说:“蔡……”

“蔡录事,请将三年内年高密县帐取给我。”她看了一眼东边一间公房:“那间公房既无人我就要了,请顺便送算盘来。可有异议?”

小录事忙摇摇头,随后又忐忑瞥了一眼主簿。主簿暗推他一下,蹙眉道:“还不速办?”

“今日暂到这里,先散吧。”许稷发了令,诸人纷纷散去,主厅内只剩了那吏佐与她自己。

春日晨光照进厅内,门旁植株绿意盎然,许稷搓了搓手,掌心里便渐渐有了热度。

庶仆将东边公房打扫完毕之后,许稷便一头扎了进去。

县廨内诸人各有心肠,小声议论着诸如“听说是比部出身,果然一来就是看帐,除此还会旁的吗?”、“会看帐才狠哪,这位怎么看都像是实干派,往后的日子恐是没法像眼下这样过下去了。”、“实干派又怎样?在高密这地方难道掀得起浪吗?”、“哎,也不知那位镇将是否已得了新县令上任的消息……”

吏佐口中这位“镇将”正是高密县镇兵的将领刘仕忠,手握镇兵四千人,全都是职业兵5。所谓职业兵,即是除了当兵不做其他事,完全依靠国家财政去养。若无战事,这些人便“虚费衣粮,无所事”6,给当地造成极大的经济负担。

这些人当中多的是市井屠沽及亡命无赖,因收入来源就是吃赋税,已形成利益集团,一旦他们的利益受到侵犯,说翻脸就翻脸,兵变等等就随之而来。

所以没人敢动这只压在高密县的大老虎,就怕惹怒它被反咬一口,死无葬身之所。

事实上这种情况普遍存在于割据藩镇中。

因县令一般不兼任镇将,也不得过问军事,而镇将往往势力庞大,甚至对县令的行政权与财权都会进行不同程度的侵削。

诸人说着说着,便又扯到这话题上,最后纷纷叹气表示无奈。来了新县令又怎样呢?是朝廷派来的又怎样呢?还不是被刘仕忠压得死死吗?

许稷的县令之路,恐是难也。

一众人正嘀咕之际,有一吏佐忽冲了进来:“诸君勿吵!”

随后一举手中写满字的绢布:“许明府遣某来贴这个!有违者常考降一等!”说着“啪啪啪啪”四个角往墙上一粘:“可看清楚咯,别怪某没说哦!”言罢叉腰往旁边一站,看着一众人凑了上来。

绢布上所言,正是《县令诫》的翻版,甚至还很过分地约定了公房制度,不许睡觉不许乱议不许看闲书等等……

难道消息有误,这位号称比部出身的许明府实际上是御史台出身?这分明都是御史才会想出来的可怕制度啊!可怕可怕!

诸君哀嚎之际,却有一人弯唇淡淡笑起来。

此人正是高密县尉陈珦,他已很久没有笑过了。

他从小屉里摸出一封信来,展开又读了一遍,还没读完,便有吏佐喊他。他起身顺手就将信夹进案上一叠公文里,便匆忙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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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许稷来了后,东边公房都没甚么动静,偶听得算盘噼里啪啦响,也不见她出来。

第三天了啊,这位新来的明府到底想怎样?看帐是多枯燥的事情啊,不如出来晒晒太阳聊聊人生嘛!

县廨内诸君正暗暗抱怨时,被许稷收买了的那吏佐又冲了进来,眉飞色舞道:“许明府邀诸君共进午食!快点快点,公厨酒菜都准备好啦,来晚了就没有座留着了哦!”

嗬!还知道给他们糖吃!好坏!诶不对,公厨做的饭菜吗?早吃腻了啊!

诸君又是一阵哀嚎,却仍是纷纷起身往公厨去。

“会不会是鸿门宴?”、“放心啦,许明府那个身板刺杀不了你的啦。”、“都喊过去是要做甚么哦?”、“你这么害怕做甚么,难道做了甚么错事心虚吗?”、“我……”

许稷早已在公厨内等候,面前一张大食案,足足可坐下二十人。

诸人进去后便围坐一圈,许稷两边竟是无端端空出两个位置来,搞得好像很怕她似的。

许稷也不在意,令庶仆上酒菜。

公廨饭食好不到哪里去,诸县官县吏如往常一般迅速吃完,正等着许稷一声令下让他们撤时,许稷却先令庶仆将食案收拾干净。

“诸君有要去方便的吗?”许稷忽然开口问道。

哪有人吃过饭就去方便的,这个明府好奇怪哦!

“既然没有。祝暨——”她偏头喊那吏佐,“关门。”

关门?这是不打算让他们出去了?

“请诸君来,有两件事。”许稷翻开了面前的簿子,“其一,是县廨收支。眼下高密县主要收入仰赖赋税及公产公业,而支出则要周顾馆驿、转运、官司、水利、兴造、学校、佛道等,其中供军更是大头。高密县民三万,官健兵四千。兵不事生产,不事农桑,全靠民耗巨资养,已近三年之久。百姓贫困无力,兵却骄而好乱,实在本末倒置。因此其二,是与诸君商讨削减高密长从官健7兵额一事。”

疯了吗?县丞闻言差点跳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王夫南:你们想我了吗?不着急,我已经在上线中了,就是网速有点卡。先让我未婚妻找找存在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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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郡兵:指的是藩镇所属各州的军队。领兵的称为州刺史。

县镇兵:请这样来理解:藩镇势力范围内有各州,各州下有各县。那么州一级的兵被称作支郡兵,县一级的就叫县镇兵。

镇遏使:县镇兵的将领,也叫镇将,下有十将、副将、押衙、虞侯。镇遏使多由藩镇节度使直接任命,一般来说都是亲信,势力很大,经常倾削当地县令的职权。(县令好惨)

明府:对县令的称呼。县尉则称作少府。

职业兵:所谓职业兵是募兵制的产物,在府兵制时期是很少见的。府兵是兵、农不分离,非战时就从事农桑;而职业兵不同,他们已经脱离农业生产,职业就是军人,不产出,需要国家来养。像县一级的职业兵,需要靠县的财政收入来养,这块耗费非常庞大,所以对许稷来说,削减兵员令他们从事农课是必然要走的路。但这帮职业兵很不好搞定,因此削减兵额亦是难事也。

“虚费衣粮,无所事”:《资治通鉴》卷224

长从官健:就是官健兵啦,也就是目前高密的驻军,都属于募兵制的产物。他们是特殊的军人利益集团,很难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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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非常感谢大家,全部都收下了,顿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