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子

第10章 一零张良计

夜如更漏里的水嗒嗒嗒走个不停,御史台味道糟糕的茶才刚刚饮完,练绘收拾起茶碗来,分明是变相催客走。

他一句多余的话都不用说,眉眼里深藏心计,看起来与许稷简直一模一样,难道庶族出身的宦门新贵都这样精于算计沉稳从定吗?

王夫南接着方才的话题道:“许稷懂与不懂得自保有差别吗?流内小官,不过是上面说什么就做什么的位置,恐怕即便有自保心也很难置身事外吧?”

练绘很是无谓地笑了笑,将两只空茶碗摞在一起,碗底沉了茶叶渣,拎过小铜壶往里注水,茶渣子便又翻涌着混进水里,搅得水再度浑浊起来。

这茶并不能再喝了,他徒劳地做着这些事,轻轻皱起眉:“听你这样一说,许稷有没有自保心倒真没什么差别,那就看他的造化吧,你反正什么忙也帮不上。”

说着抬起头来,一脸的无情无义。

茶碗里水汽袅袅,尚有残香,坐在对面的王夫南未再做过多探询,竟是直接起了身,只问了一句:“你与许稷很熟么?”

“算不上。”

“那最好离他远点,作风太相像的人在一起容易狼狈为奸。”王夫南直白地说着,俯身拿起案上马鞭,居高临下看了练绘一眼:“告辞。”

还未等练绘起身相送,王夫南已是出了公房。

王夫南的马嘶叫一声,惊得御史台内不愿冬眠的蝙蝠从廊下吱吱掠过,速度极快,很快便消失在夜幕里。

耳房吏卒一边抱怨着深冬台院的阴冷,一边偷偷摸摸吃炒豆子。正嘎嘣嘎嘣到兴头上,门口忽闪现一个人影,吏卒吓得差点噎住,将嘴里豆子囫囵吞进肚里后探出头去看:“练御史去哪?”

“推鞠房。”练绘说完正要走,却又倒退着折回一步,头伸进耳房:“下次再被我抓到吃豆子你就死定了。”

“噢噢,不吃了不吃了!”

练绘面无表情地往推鞠房去,而此时推鞠房一御史一许稷正在斗智斗勇。

褚御史三十出头,资历也算老道,但面对才二十岁的许稷,却未必有能够压住她的气场。

“王武平反告你索贿,你有何要说?”

“口说无凭,可有确凿证据?”

“证据……”褚御史盯住她的眸子,“也不是没有。”

“可否呈示?”

“是人证,暂不方便。”

“除王武平外的其他人证?”

“正是。”

“是仅针对此案的人证,还是另有他案?”

褚御史对她的敏锐表示意外,略忖后回:“另有他案。”

“敢问是什么案?”

“与王武平所举告的一致。”

“告我索贿?”

褚御史笑了笑:“你没甚么要说吗?”

许稷一直挺直的脊背稍稍松弛下来,但转眼又紧绷:“褚御史说得如此模糊,许某甚至要反问才能获知一二,不知褚御史到底是在审问还是在让许某猜谜?”

褚御史一直盯着她的眸子,这期间她的眸光没有丝毫变化,可见非常平静,全无慌张失措。

这种平静他只在穿紫服绯的资深高官身上见过,可许稷分明只是个末等流内小官。

“比部勾检的帐目可都经过你手?”

“是。”许稷补充道,“但只勾不判1。”

“记性怎么样?”

“尚可。”

褚御史还要再问,这时门却被咚咚咚敲响。不多不少正好三声,节奏有致,简直似暗号。褚御史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许稷,起身往外去。

待他出去了,那门又“咚”地关上,推鞠房内便只剩了许稷与一盏油灯。

灯苗轻晃,许稷饿得前胸贴后背,她终于可以放松姿态揉一揉自己空虚疼痛的胃,默默盘算到底何时才能吃上一顿饭。

而门外,褚御史接过练绘从公厨带来的食盒,打开瞅了一眼,寻了张案坐下开吃。饭香四溢,褚御史因太饿吃得很夸张,练绘则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吃。

练绘道:“审得如何?”

褚御史停箸摇摇头:“思路很清楚,不慌不乱,很难得。”

练绘眼波中泛笑,嘴角也微微弯起来,有一切都尽在掌控中的架势。

褚御史又扒拉一口饭,紧接着问:“练御史为何笃定他是比部清流?”

练绘轻描淡写地说:“譬如王武平一案,王是其妻弟,按说这一层关系下,就算没有受赃情节,他在处理该事务时也极有可能出现不当,但却完全没有徇私,这便是很好的佐证。当然不仅于此,我已观察他许久,此人十分刚正,是清流中的清流,且有不畏权贵的气势,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话是这样说,但……”褚御史微微眯起眼,“若他当真十分清白,御史台这样做,也是有违规矩吧?”

“规矩?”练绘似完全没有将规矩放在眼里,微微一笑道:“对御史台而言,手段略有偏失并无所谓,重要的是结果,不然也不会设刑具了。”

褚御史无话可讲,只说了“我已没甚好审问的,剩下的就交给练御史”便低头继续吃饭。

练绘拿起搁在地上的另一只食盒,起身走到推鞠房外推开了门。许稷几乎是以最快地速度再次坐端正,见兀然走进来的练绘,不由轻蹙起眉。

她与练绘仅有几面之缘,连话都没有怎么讲过,但练绘面上却完全是看见老熟人的神情。

练绘行至她面前坐下,将食盒搁在一旁,道:“你是因被告索贿的案子被带到这里,此案由褚御史进行推问,我不插手。从现在开始,我需要你协助御史台办案,明白吗?”

许稷眉头微妙地轻皱着,以示不明。

“不要装糊涂,我知道你心里很清楚。”

既然话说到这份上,许稷也没必要再遮掩,她直白地进行确认:“王武平一案将我牵涉进来,举告我索贿,这些都是让我坐到这里的对外名义;而真正的目的,是要我协助御史台办案,可是这样?”

“正是。”

“那王武平一案怎么算?”

“该怎么算怎么算。”

“王武平一案我问心无愧,故我不受牵制并无顾虑,若我不愿协助御史办案会如何?”

“不可能。”练绘笃定道,“比部这潭浊水要清理,你并不想被当成浊物一起倒出去。明哲保身的道理,不用我提醒。”

直白的谈判最爽快,许稷又问:“那为何要将我困在这里?”

“对外的名义是多人举告你索贿,台院对此进行审查,调取比部相关勾帐。”

“掩人耳目?为何不明查?”

“以前也明查过,但这些家伙动作快得要命。不能给他们机会,所以必须假借名目去查。”练绘眸光微敛,“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查验过程中恰需要你的协助。帐目勾检经你手,判却不在你的职责范围内,但判中却存有不法不当之处,你是最能看得出哪里不对的人。”

“比部所勾账目浩繁,我需要足够时间。”

“没有那么多时间,我不需要全部,有足够的证据就可以收手。”

“何时开始?”

练绘霍地将食盒移到许稷面前:“你现在要做的事是把它吃了,睡一觉,辰时二刻会有人喊你起来。”

“在哪睡?”

“在这里。”

他满脸的无情无义,说完便起身打算出去。

可许稷却喊住了他,还不忘谈一谈条件:“此事结束后,我的案子该如何结?”

“很简单。”练绘居高临下,盯住她花白的发际线:“索贿案经查子虚乌有,你可以清白离开台院,说不定还能因此得利。据我所知,你刚考完铨试?”

“是。”说老实话,许稷完全不相信御史台的作风,能不少层皮就是最好的结局了,至于得利,简直就是痴人说梦。被告“索贿”,不管最后到底清白与否,必然会影响铨选结果。可她除了与台院合作,并没有更好的选择。

“说起铨试,你恐怕还得谢谢你妻兄。”

“妻兄?”

“王家十七郎,王夫南。”练绘说起恩人的名字总是干巴巴,但这并不影响他感谢这份恩情。

做了好事就该被知道不是吗?

于是他很明白地告诉许稷:“若非他出面干涉,你可能在考完之前就被金吾卫带走了。所以你或许应该感谢他让你考完了铨试,若没有考完,你可能什么机会也没有了。”

许稷骤然想起在考院退场时,王夫南于人群中抓住她的手,将她拖了出来。

原来如此。

原来他早就在考院哪。

想起来与他并没有什么交情,他又何必如此热心?难道因为抵足而眠过吗?还真是……单纯天真哪。

练绘见许稷脸上浮起笑意,默不做声地转身出了门。

而房内饥肠辘辘的许稷,则终于打开了食盒,默默地赞叹一声御史台公厨的伙食,拿起筷子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