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道风云

第五十五章

窗帘紧紧闭合,分不清外头白天黑夜。田凤宇独自坐在卧室的沙发上。电视上播放着小发整容前留给他的一盘碟,他选在最后那段,不停反复。小发站在海边,那时候他身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离,他又开始抽烟。摄像机可能是放在低处的凳子上,稍微有点仰视的角度,因此跟阳光时而碰撞的瞬间,会是一片空白的耀眼,他的头发被海风扯得很乱,声音也不甚清楚,他回身,夹着厌倦的手放在脸边,看着镜头,像是盯着自己的眼,那么地真实,那么地近。

身后的房门轻轻响了两下,随即响起脚步声,停在他身后,似乎在看屏幕上的影像,或者琢磨如何打破沉默。迟艾已经去世快一个月,没人敢在这个时候打扰他。 除了封悦,但其实他在封悦面前,也是没有开过口。

“出去走走?”在他身边蹲下来,封悦抬头,试图取得他的注意,“今天天气很好。”

田凤宇的手指在遥控器上寻找按钮,朝前翻阅镜头,没有理睬。

经过无数次尝试,封悦学会不再浪费精力,他无奈低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屋子里恢复了让人窒息的安静,小发的声音突然传出来:“我只有一个要求,封雷,你带我住哪里都可以,就是别回去,永远别回封悦住的城市。”他在风里背过头,话语混杂在嘈杂的风声之中:“到时候我瞎眼,没记忆,你就算领我回去,我也不知道……我操,”镜头上是他被风扯乱的头发,他背对镜头,拼命地抽烟,最终转过脸,说:“你他妈的,最好别让我后悔!”他的眼神并不坚定。相反,有那么一点……担忧,似乎早就预见自己,不算太乐观的,将来。

封悦的身体,被一阵无法忍受的锐痛穿透,五脏六腑被划拉得稀巴烂,疼得他在瞬间神志不清。“哥……”他低低地呼唤出来,几乎算得上是求助,他们之间沦陷在不可救药的迷失之中。

“他其实比谁都**,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提你,逼我承认对你的感情。有次我们去海岛上度假,那时你身体还没恢复,‘雷悦’很乱,我背着他收邮件,查看你的消息,他当时大发雷霆。我们吵得很凶,我一气之下就承认……”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下来,那是唯一一次。他在语言上,肯定自己对封悦的感情:“这辈子从没有那么冲动,有些事真不能说出来,那个瞬间就觉得自己那么多年都白活了,所有的坚持都前功尽弃。我很后悔,很懊恼,简直无法再理智,他看出我的失常,有点后悔当时逼得太紧。那段时间,我开始怀疑自己费尽苦心布的局,是不是满盘皆输……他就是嘴硬的人,心里其实很怕我因此离开他。我跟他透lou过,你小时候屡次自杀的时候,心理医生建议过尝试用性格重塑的工程改变你。他偷偷查出那些医生的名单,还假借我的名义跟他们联系,他选了最保险的做法,为了确保删除记忆,他同意摘除眼角膜,视觉屏障会很大程度上阻碍记忆的恢复。他消失了一段时间,等我找到他,已经是后来的迟艾。”

“他醒过来的时候,有两三个月的时间不肯说话。我每天陪着他,遵从医生的每一条建议,照顾他,引导他。治疗的结果非常显著,在他慢慢接受我,对我的依赖和听从,几乎让人无法相信。有两三年,他的状况非常平静。因为跟我熟悉起来,不像开始时那么不安,他学盲文很快,而且他对这个世界是有过视觉上的认识,比一般盲人灵敏很多,就有点像我们正常人,闭上双眼……我于是得意忘形,以为他永远都会维持那样的状态。”

“回来之前,我有意地播放过你和康庆的声音,试探他的反应。他根本就没认出你们,也没有受到丝毫的刺激。我咨询过医生,他们觉得如果第一次没有受刺激的反应,以后就算反复听到,也不至于影响。但是,从我们回到柏林道,治疗就开始不顺。那些药物本来就都处在实验阶段,没人知道效果能持续多久,会不会有副作用,只是多年来,一种药失去效果,另一种会研发出来,从口服到注射,他使用的剂量越来越大。那些药对他的身体和精神开始显示出摧毁的迹象,只得停止用药……到他死之前,我也不知道,他恢复多少从前的记忆。”田凤宇最后说:“有一种人,不管记不记得,忘没忘记,永远不会后悔。”

封悦不明白,田凤宇说的这种人,是迟艾,还是他自己。

迟艾的出事,让几个人同时元气大伤。生活和事业的节奏都被突如其来的横祸打断。尤其康庆,封悦和田凤宇三个人,几乎同时派出私人代表出席一切活动。而田凤宇几乎闭关了两个月,完全没有lou面,开始是没人能够接近,只有封悦频繁出入他家,到第二个月,金如川开始接手,心里还很是别扭,无法适应这个完全按照盲人需要设计的大屋里,再看不见迟艾的影子。平日里安安静静不惹人注意的他,突然间,一颦一笑都更加清晰起来,想到他微笑着跟自己问好的样子,竟会忍不住阵阵心痛。

周一这天,封悦一早起来,先送康庆出门。他今天有个见面会不能推辞,是这段时间以来他首次重新出面,早饭的时候,封悦细心地询问了流程,让他弄完赶紧回来,现在外头好奇的人很多,还是能躲就躲,等风波过了再说。上一次小发出事,因封悦大病,康庆不容自己过多去想,只能硬撑,而多年后迟艾的惨死,终于强迫他看开了,人这辈子要怎么走,其实外人管不了,走来走去,都是那条老路而已。

康庆走后,封悦收拾一下,打算去田凤宇家里看望,却接到疗养院的电话, 说桂叔不行了。想见封悦最后一面,问他要不要过去。桂叔中风以后,一直住在疗养院,神志不清,不知是真是假,康庆非说他是装的,但封悦偶尔还是会去看看,照顾治疗上从没有丝毫怠慢。如今突然病危弥留,想见自己最后一面,又怎能拒绝?封悦赶忙让司机准备车,往外走的时候,竟然碰上阿宽回来。

“你不是下个礼拜才回来?”封悦感到奇怪,阿宽集训的时间非常固定,很少有缩短的时候。

“负责的人出了意外,最后一周的行程临时取消,正好有顺风的私人客机,就先回来,你要去哪儿?”

“桂树可能不行了, 我去看看。”

“我跟你去。”阿宽卸下身上的行李,跟上踏

“不用,你刚长途飞行回来,先休息吧,阿昆已经在那头等我……”

“还是我跟着比较好,”阿宽是怕桂叔万一临死前再捅出个什么篓子,封悦还得一个人应付,“路上一直睡,这会儿精神正好。”

封悦没有跟他争执,随他而去。他们刚上车,康庆的电话就打过来,估计是阿昆通知他的,嘱咐封悦说:“他跟你说什么,都别太往心里去。我这头忙完就过去。”

“知道。”封悦明白,桂叔那一代人恩怨也不少,这会儿非要见自己,不晓得有什么是非要说。

车子没有进城,因为桂叔的疗养院在城的另一边,司机打算绕过城里的交通,从外城高速过去,节省时间。出了柏林道住宅区,是段环海公路,封悦看着车窗外的晦暗天空,脑海里涌出迟艾出事那天,他几乎跑断气,在海边看到田凤宇还活着的瞬间,竟然如释重负,人何其不是自私?在关键时刻,他几乎本能地选择了自己的亲人,而放弃迟艾。

从胡思乱想中回神,他打开车里的笔记本电脑,查阅公司的邮件,没过一两分钟的功夫,就听阿宽跟司机说“加速看看”,封悦有些纳闷,回头看看,后面有两辆车,黑色的玻璃,车里情况不明,随着他们加速,也开始加速。阿宽感觉不对,是因为他发现另外一个方向好久也没有车开过来,双行路,又是一天交通繁忙的时候,让他难免起疑,他查了交通报告,另外一边并没有拦路。

“系上安全带!”阿宽突然对后座的封悦说,接着就要跟司机换座位,“让我来开。”

还不等他们有下一个动作,司机突然踩上刹车,对面不知何时,出现一辆超长货车,突然打横,拦住他们的去路。封悦的身子被甩了出去,后座空间很大,他先是被砸在车门上,接着在车子试图强行后退和转弯中,从座位之间摔到最前方的挡风玻璃……惊魂未定的功夫,才被阿宽揽住,按在身边的座位上,安全带横过两人的身体,“吧嗒”医一声扣了个紧。

“冲过去!”阿宽吩咐司机,他们的车子打了个弯,已经背过卡车,对着原本后面跟踪的两辆车,它们并排停在那里。

司机连忙再踩油门,他们迅速闭紧,司机已经一头冷汗。

“别停,冲,冲!”阿宽反复大声吩咐,就怕他胆小停车。

果然,在最后关头,那两辆车被迫分开,他们的车从中间勉强冲过去,然而更糟糕的,后面不远处,另外一辆封闭卡车早就堵住,就算他们的车装备再好,也不能冲破装载量极大的重型货车。他们再次被迫急刹车,这次阿宽用力按住封悦,很怕他再摔。有四五个人从那两辆车上走下来,阿宽连忙锁车,这辆车是封悦所有经过改装的座驾里,安全系数最高的,对方很难在短时间内突破。

“伤到没有?”阿宽问他。

“没事儿。”封悦没有问他们要怎么办,阿宽不知什么时候,手里已经握了把枪。

“车子防弹防爆破,我们只要坚持几分钟就行。”

他最早已经按了报警器,估摸着警车过来要多久,可是,那些kao近的人,似乎并没有打算攻车,阿宽心里有些不安,接着两辆卡车开始逼近,其中一辆伸出吊车臂,准确地抓住他们的车。糟糕,他在心里暗骂,面前的卡车很可能是“真空”车,一旦被装进去,所有信号就会消失,封悦身上和车里所有的通讯信号都将不复存在,对方可以把他运送到任何地方,警方都无法通过追踪信号而找到他们。

“现在怎么办?”司机见车子被吊车臂吊离地面,先慌张起来。

卡车顶的自动门打开,阿宽透过车窗,火速地扫了下内部装置,竟是比他想的还要高级。

“跳车!”阿宽赶忙开锁,顾不上司机敢不敢,他大力卸下安全带,三两下就把封悦和自己绑住。车子这时候已经完全悬空,离地面有几米的距离,他们跳下来的同时,对方几个人立刻开火,另外一辆卡车的舱门打开,再冲出至少十几个人,都是全副武装。阿宽明白凭自己根本坚持不住,他护住封悦,几乎想也不想,从马路的护栏那里跳了出去。

他在车上已经观察过,下面虽然格外陡峭,但也不过是看起来可怕,实则只要胆子大,是可以对付的。而且,不远处就是树林,很容易藏身。对方的时间不多,就算跟上来,也不可能有时间周旋。封悦倒是给他吓死了,因为他没有观察这里地势,从外观上,这里就跟悬崖无异。

阿宽的预计没错,而且他受过训练,从一开始就保持着站立的姿势,后背尽量贴住,保持平衡,这对他这个特训人员本来不算太难,但是加上个没有功夫的封悦,就难免要磕磕碰碰,他虽尽量用自己身体遮挡着,但也怕自己动作太大会发生翻滚,瞬间听见封悦脊背磕上硬石的声响,也是心惊肉跳。

对方也发现山崖不过看似陡峭而已,果然身子矫健地,很快跟了下来。阿宽和封悦入了树林,来不及检查彼此身上狼狈的擦伤,朝光线暗淡的深处跑去。阿宽刚刚接受完集训,体能上几乎是前所未有的生猛,封悦几乎是被他拖着跑。身后子弹扑扑打在地上,对方明显并不想要他们的命,不敢对准要害。

这种追逐没有持续太久,上空已经传来直升机的警鸣,救援的速度,要比阿宽计算的还快。他立刻转移方向,出了树林,直升机低飞,大批荷枪实弹的特警正纷纷跳下来……阿宽这才松了口气。

封悦坐在直升机上,地面上已经开火,绑架的人明显没有束手就擒的打算。急救人员上前,想要检查他的伤势,他和阿宽的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擦伤,但封悦脸色尤其苍白,让他们格外有些担心。

封悦无声地配合,并没有因为拖离危险而感到丝毫高兴,这种绑架不会是突然起意,对方明显是计划很久的,路段的筛选,时间的配合,甚至算出来阿宽不在的时机,桂叔那头很可能也是假的消息……他猛然打了个冷战:康庆?康庆!

“电话,给我电话!”他冲阿宽喊。

阿宽没明白他的慌张如何而来,直升机上有电话,拿给他,目不转睛地盯他拨号,是康庆的私人手机。封悦脸色更加苍白,整个人好似被抽干了所有血液,连他握电话的手指,都已经不见丝毫血色,他的状况让阿宽不由得担心,来不及细想,封悦转头问他:“不在服务区是什么意思?”他的声音里,几乎算的上是绝望。

康庆的那只私人号码,用的并不是普通的手机信号,根本不可能存在“不在服务区”的问题,除非……阿宽脸色也跟着难看起来……除非他们用了同样的手段绑架康庆,而他已经被关在“真空”车厢里,他们再没有任何通讯手段,能追踪到他的去向。

封悦明显是得出同样的结论,他的身体僵硬瞬间,猛然躬身,吐出一口血。旁边的急救人员紧张起来,连忙把他按倒在担架上,简单的检查过后,通过对讲机和医院的急救室联系:“准备,准备,伤者很可能内出血!”

直升机到的时候,田凤宇已经在医院的天台那里等,封悦还有神智,手死命地抓住他不肯放,眼睛里是无边无际的恐慌,他连忙瞅了瞅身边的阿宽,对方用口型示意康庆可能出了事。田凤宇很快就把这一系列的意外串起来,顿时明白封悦的担心。进急救室前,他趴在封悦耳边安慰:“你放心,我不会自己拿主意,等你醒过来再决定。”

“你,你,发誓!”封悦明显不信任他,聚拢神智对他来说,已经是非常艰难的任务,但是为了康庆,他不能昏过去,他必须要确定田凤宇他们不会趁他昏迷时选择去牺牲康庆。

“我发誓,封悦,我用迟艾在天之灵发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