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尼娜

第31节

节,绿色的燕麦和四处散布着的一簇簇黄色的草一道,参差不齐地竖立在播种迟了的田野上;那时节,早种的荞麦铺展开,盖没了地面;那时节,被家畜践踏得像石头一样坚硬的休耕地已经翻耕了一半,仅仅残留下没有翻耕过的小路;那时节,堆积在田里的干粪堆在日落时发散出和绣线菊混合在一起的气味;在低地上河畔的草原像一片大海似地伸展着,等待着开镰收割,在草原上黑魆魆地四处混杂着除去杂草的一堆堆酸模草的茎秆。

在农作中,这是一年一度的、需要农民倾注全力的收获前的短短的休息时节。丰收在望,明朗炎热的夏日和短促多露的夜晚到来了。

两兄弟到草场去必须穿过树林。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一路赞赏着枝叶繁茂的树林之美,向他弟弟时而指着一棵背荫那边显得非常黑暗、缀满黄色托叶、含苞欲放的老菩提树,时而指着像绿宝石一般闪烁着的、今年新生的幼树嫩芽。康斯坦丁列文不喜欢说、也不喜欢听人讲自然的美。言语在他看来好像损坏了他所见的事物之美。他附和着他哥哥说的话,但是他情不自禁想别的事情上去了。当他们驶出树林的时候,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高地上休耕地的景象吸住了,休耕地里有的地方被草渲染成了黄色,有的地方被践踏和被犁沟割裂,有的地方点缀着成堆的肥料,有的地方翻耕过了。一串大车从田间驶过。列文数着车辆,看到需要的一切东西都运出来了,觉得很高兴。看见草场的时候,他的思想就转移到割草的问题上去了。一想到割草他总是感觉到特别激动。到了草场,列文勒住了马。

朝露还残留在繁密草丛的根株上,为了不把脚弄湿,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要求他弟弟驱车驶过草场,一直驶到可以钓到鲈鱼的柳树那里。康斯坦丁列文虽然觉得把草压坏很可惜,但是他仍然驶进了草场。长长的草柔软地缠绕住车轮和马蹄。把种籽粘在潮湿的车辐和车毂上面了。

哥哥坐在灌木丛下整理钓鱼用具,列文把马牵开去,拴起来,就走进风都吹不动的、辽阔的、灰绿色的、像海洋一般的草场里去了。结着成熟种子的、像丝样柔软的草在春季被水淹过的地方差不多长得齐腰深。

穿过草场,康斯坦丁列文走到路上,遇见一个肩上掮着一只蜂箱,两眼浮肿的老头子。

“怎样,捉到一窝离巢的蜜蜂吗,福米奇”他问。

“哪里捉得到,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我们只要能保得住自己的就好啦这是第二次离巢了亏得孩子们捉回来了。他们正在犁您的地,卸下马,就骑上马去追”

“哦,你看怎样,福米寄就动手割草呢,还是再稍微等一等”

“哦,哦。按照我们的习惯要等到圣彼得节哩。但是您总是割得早一点。哦,为什么不呢,上帝保佑,干草好极了。够给牲口吃的了。”

“你看天气怎样”

“那可要听天由命。也许会晴下去的。”

列文向他哥哥走去。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什么都没有钓到,但是他并不觉得厌倦,而且似乎兴致很好。列文看出他因为同医生的谈话而兴奋起来,很想要谈谈话了。相反地,列文却只想尽可能地快回家去,以便吩咐召集明天的割草人和解决他时时挂在心上的割草问题。

“哦,我们走吧,”他说。

“为什么这样急我们再待一会吧。但是你怎么湿得这样啊虽然什么都没有钓到,还是愉快得很。渔猎的好处就在于可以和大自然接触。这种钢灰色的水多么美丽呀”他说。

“长满青草的河岸常使我想起一个谜来你知道吗草对水说:我们颤动,我们颤动。”

“我不知道这个谜,”列文懒懒地回答。三

“你知道我在想你的事,”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照那位医生对我说的,县里的事简直糟到极点了;那医生是个聪明人呢。我以前也对你说过,我现在还要对你说,不出席会议,完全不管县议会的事,是不对的。假如公正的人都退到一边,当然一切都会弄得很糟糕。我们出的钱通通用做薪金,但是没有学校,没有医生,没有接生婆,也没有药房什么都没有。”

“哦,我试过,你知道,”列文慢吞吞地不愿意地说,“但是我不能够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但是你怎么会不能够呢我承认我不明白。我不承认你不关心或是没有能力;难道完全是因为懒惰吗”

“通通不是。我试过,但是我看出来我什么也不能够做,”

列文说。

他不大注意哥哥说的话。望着河对岸的耕地,他看出有一团黑的东西,但是他分辨不清是马呢还是骑在马上的管家。

“你为什么什么都不能做呢你尝试过,但是按照你自己的见解你觉得失败了,于是你就灰心了。你怎么这样缺少雄心呢”

“雄心”列文说,被他哥哥的话刺伤了。“我不明白。要是在大学里他们对我说别人懂得微积分,而我不懂,那才会产生雄心的问题。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人首先要相信他干这种事确有相当的才干,尤其要相信这种事确实很重要。”

“什么难道这种事不重要吗”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他感兴味的事情,他弟弟竟毫不重视,这可刺伤了他的心,尤其使他伤心的是他弟弟显然几乎没有注意听他的话。

“我不觉得重要,这件事引不起我的兴趣,这有什么办法呢”列文回答,认清了他看见的是管家,而且好像管家让农民们离开了耕地。他们正在翻转犁头。“难道他们犁完了吗”他想。

“哦,不过你且听一听,”长兄说,他那漂亮聪明的脸上露出不悦的神色。“凡事总有个限度。要做个独特的、真诚的人,憎恶虚伪,这都是很好的这我全知道;但是实在,你说的话不是没有意思,就是意思很坏。你是声称爱农民的,那么你怎么可以不看重他们的死活”

“我从来没有这样声称过,”康斯坦丁列文想。

“看着他们无依无靠地死去呢无知的农妇饿死小孩,农民停滞在愚昧里,听凭每个乡村文书的摆布,而你有力量帮助他们,却不去帮助,因为你觉得这不重要。”

这样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叫他两者之中必择其一:或者你是这样智力不发达,弄不明白你能够做的事;或者是你不愿为此牺牲你的安逸、你的虚荣,或别的什么。

康斯坦丁列文感觉到他除了屈服,或者是承认自己对于公益事业缺乏热心之外,再没有别的路可走了。而这就羞辱了他,伤害了他的感情。

“两者都有,”他决然地说。“我不觉得这是可能的”

“什么合理地分配一下金钱作为医疗之用,也是不可能的吗”

“不可能,我觉得这地方周围四千平方里,有融雪的积水,有暴风雪,有田里的工作,要供给全区的医疗,我看是不可能的。而且我根本不相信医药。”

“喂,对不起;这是不公平的我可以向你举出成千上万个例子但是学校总得有吧。”

“为什么要有学校”

“你是什么意思难道对于教育的效用也怀疑吗假使对你有用,对大家也有用。”

康斯坦丁感到自己精神上是被逼到绝境了,因此他激动起来,不觉说出了他不关心公共事业的主要原因。

“也许这都是很好的;但是我为什么要为设立医疗所和学校这些事操心呢医疗所对于我永远不会有用处,至于学校,我也决不会送我的儿女上学校去读书,农民也不见得愿意送他们的儿女上学校去,而且我还不十分相信应该送他们去读书。”他说。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听到这种出人意外的观点一时愣住了;但是他立刻想出了新的进攻计划。

他沉默了一会儿,拉起一根钓竿,又抛进水里,而后带着微笑转向他弟弟。

“哦,你看第一,医疗所是需要的。我们自己就为了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请了当地的医生来。”

“啊,但是我想她的手腕一辈子都不会直了。”

“那还难说其次,会读书写字的农民像工人一样对于你更有用,更有价值。”

“不,你随便问谁吧,”康斯坦丁列文断然地说,“会读书写字的人做工人更坏得多。修路不会;修桥的时候就偷桥梁。”

“但问题不在这儿,”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皱着眉头说。他不喜欢说话自相矛盾,尤其不喜欢辩论不断地变换论据,引出新的不连贯的论点,使人不知怎样回答才好。“不过,你承不承认教育是人民的福利”

“是的,我承认,”列文毫不思索地回答,于是他立刻意识到他说的不是由衷之言。他感觉到假使他承认这点,那就会证明他刚才说的那些话都是信口开河。他还不知道会怎样证明,但是他知道这准会在逻辑上向他证明的,他就等待着那个证明。

结果论证竟比康斯坦丁列文预期的要简单得多。

“假如你承认教育是福利,”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那么,作为一个正直的人,你就不能不关怀这种事业,对这种事业寄予同情,而且渴望为这种事业努力。”

“但是我还是不承认这种事业是好的,”康斯坦丁说,微微地涨红了脸。

“什么但是你刚才还说”

“那就是说,我不承认这种事业是好的,也不承认能办得到。”

“你没有试验过,又怎么知道呢。”

“哦,假定是那样,”列文说,虽然他完全没有那样假定,“假定是那样,我还是不明白我为什么要为这种事情操心。”

“怎么这样说”

“不,我们既然在讨论,就请你从哲学的观点向我解释一下吧,”列文说。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要扯到哲学上去,”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那口吻在列文听来好像是简直不承认他弟弟有谈论哲学的资格。这可把列文激怒了。

“那么我告诉你吧,”他激昂地说。“我以为我们一切行动的动力终究是个人的利益。我作为一个贵族,在现在的地方制度里面看不出有什么东西可以增加我的福利。道路没有改善,而且也不会改善;在坎坷不平的路上我的马也可以载着我奔跑。我不需要医生和医疗所;我也不需要治安官,我决不求助于他,也决不会求助于他。学校对于我不仅没有好处,反而有害,就像我刚才对你说的。在我看来,地方制度只增加了我一些义务:每亩地缴纳十八个戈比,坐车进城,和臭虫同床而眠,听各种胡言乱语、不堪入耳的话,而个人利益决不会诱使我去做这些事情。”

“对不起,”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含着微笑插嘴说,“个人利益并没有诱使我们为农奴解放而努力,但是我们却为这个努力过。”

“不”康斯坦丁列文更激昂地说。“农奴解放是另外一回事。那也掺杂着个人利益。我们都渴望摆脱压迫所有我们这些善良人的那种束缚。但是做市议员,讨论需要多少清道夫,以及在我不居住的城市里应当如何敷设下水道;做陪审官,审讯一个偷了一块腌猪肉的农民,一连六个钟头听辩护人和原告的各种胡言乱语,裁判长审问那老傻瓜阿廖什卡,被告,你承认偷腌猪肉的事实吗呃”

康斯坦丁列文说得忘乎所以了,开始摹拟着裁判长和傻瓜阿廖什卡的模样;在他看来这些话都说得很中肯。

但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耸了耸肩膀。

“哦,那么你是什么意思呢”

“我的意思只是说和就和我个人利益有关的权利,我无论何时都会用全力保卫的;当他们搜查我们学生,警察检查我们的信件的时候,我甘愿竭尽全力来保卫这些权利,保卫我受教育和自由行动的权利。兵役的义务,那是关系我的儿女、兄弟和我自己命运的,我是了解的;凡和我有关系的事情我都愿意加以考虑;但是要我考虑怎样分配县议会的四万卢布,或者要我审判傻瓜阿廖什卡我可就不明白,而且也做不来了。”

康斯坦丁列文好像言语的水闸决了口一样滔滔不绝地谈着。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微笑了。

“但是也许明天就要轮到你受审讯;难道在旧刑事裁判所受审讯更合你的口味吗”

“我不会受到审讯。我不谋杀人所以没有那样做的必要。哦,我告诉你吧,”他继续说,又离题了。“我们的地方自治制度和所有这类设施正如三一节1我们插在地上的桦树枝,看上去好像是天然生长在欧洲的真正桦树林一样,但我可不能热心给这些桦树枝浇水,也不能相信这些树枝。”

1三一节,耶稣复活节后的第八个星期日。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只耸耸肩,以此表示他很诧异,怎么一下子又把桦树枝扯进他们的辩论里来,虽然实际上他立刻听懂了他弟弟的意思。

“对不起,你也知道这样辩论是不成的啊,”他批评道。

但是康斯坦丁列文想为他对公益事业缺少热心的缺点辩护,这个缺点,他自己也知道的,他继续说下去:“我想,”他说,“任何一种活动,如果不建立在个人利益上,恐怕都是不能持久的,这是普遍的真理,哲学的真理,”他说,用断然的语调重复着哲学的这个字眼,好像表示他和任何人一样有谈论哲学的资格。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又微笑了。“他也有一套合乎他自己口味的哲学呢,”他想。

“哦,你还是不要谈哲学吧,”他说。“自古以来哲学的主要问题就在于发现存在于个人和社会利益之间的不可缺少的联系。但是问题还不在这里。问题在于我不能不对你的比喻加以纠正。桦树不是插上的,有的是播种的,有的是栽植的,而且必须细心保护。只有认识到在他们的制度里什么东西是重要的,有意义的,并懂得如何重视这些东西的民族才有前途只有那样的民族才真正配称为有历史意义的民族。”

这样,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把话题引入了康斯坦丁列文不懂得的哲学史的范畴,一一指出他的见解的错误。

“至于你不喜欢公益事业,我说句不客气的话,那全是我们俄国人的懒惰和旧农奴主的习气,我相信这在你不过是一时的错误,很快就会改正的。”

康斯坦丁沉默了。他感觉到自己在各方面都被打败了,但同时他感觉得他想说的话他哥哥并没有了解,只是他不知道没有了解的原因是他没有表达清楚他的意思呢,还是他哥哥不愿或是不能够了解他。但是他没有追根究底,于是,不再反驳,他开始想到另外一件完全无关的私事上去了。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收拾起最后的钓丝,解下了马,他们就乘车走了。四

在和他哥哥谈话的时候萦绕于列文心中的那件私事是这样一件事。去年有一次他去看割草,对管家发了脾气,他使用了他平息怒气的惯用方法,他从一个农民手里拿过一把镰刀,亲自动手割起来。

他是这样喜欢割草工作,从那次以后他亲手割了好几回;他割了房前的整个草场,今年春初以来,他就计划着整天和农民们一道去割草。从他哥哥到来以后,他就踌躇起来,不知道去割好呢还是不去割的好。整天丢下哥哥一个人,他于心不安,他又怕哥哥会为这事取笑他。但是当他走过草场,回想起割草的印象的时候,他几乎就决定要割草去了。在和哥哥激烈辩论之后,他又想到这个主意。

“我需要体力活动,要不然,我的性情一定会变坏了,”他想,于是他下定决心去割草,不管在他哥哥或是农民面前他会感到多么局促不安。

傍晚,康斯坦丁走到账房,安排好工作,差人到各村去召集明天的割草人,来割卡立诺夫草场,他的最大、最好的草场的草。

“请把我的镰刀拿给季特去,叫他磨好了明天给我,我也许要亲自去割草哩,”他说,竭力装得很安详的样子。

管家微微一笑,说:

“好的,老爷。”

晚上喝茶的时候列文对他哥哥说:

“我看天气好起来了,”他说。“明天我要开始割草了。”

“我很喜欢这种田间劳动,”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

“我非常喜欢。有时我亲自和农民们一起割草,明天我想要割一整天。”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抬起头来,好奇地望着他弟弟。

“你是什么意思像农民一样,从早到晚吗”

“是的,这是很愉快的,”列文说。

“这当作运动好极了,只怕你受不了吧,”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一点不带讥刺地说。

“我试过的。开头有点困难,但是过后就惯了。我相信我不会落后的”

“原来这样可是告诉我,农民们对这个怎样看法呢我猜想他们一定会笑他们的主人是个怪物吧。”

“不,我不这样想;但那是那么令人愉快、同时又是那样艰苦的劳动,人们无暇想到这些。”

“但是你和他们一道,吃午饭怎么办呢把你的红葡萄酒和烤火鸡送到那里未免有点儿尴尬吧。”

“不,他们中午休息的时间我回来一趟就是了。”

第二天早晨康斯坦丁列文起得比平常早,但是他为了安排农场上的事耽搁了一会儿,当他到草场的时候,割草人已经在割第二排了。

从高坡上他可以看到下面草场有阴影的、割了草的那部分草场,那儿有一堆堆灰色的草,还有割草人在开始刈割的地方脱下的黑魆魆的一堆上衣。

渐渐地,当他驰近草场的时候,可以望见农民们,有的穿着上衣,有的只穿着衬衫,连成一串地在割草,用各自不同的姿势挥动着镰刀。他数了数,一共是四十二个人。

他们在草场上高低不平的低处慢慢地刈割,那里曾经是一个堤坝。列文认出了几个他自己的人。这里,穿着白色长衬衫的叶尔米尔老头弯着腰在挥着镰刀;那里,曾经做过列文马车夫的年轻小伙子瓦西卡把一排排的草一扫而光。这里,还有季特,列文割草的师傅,一个瘦小的农民。他在顶前面,大刀阔斧地割着,连腰也不弯,好像是在舞弄着镰刀一样。

列文下了马,把马系在路旁,走到季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