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尼娜

第28节

方式上,她可以找到她苦苦追求的榜样:那就是超脱世俗男女关系的生活情趣、生活价值,那种男女关系现在那么使基蒂厌恶,而且在她看来就像是等待买主的可耻的陈列品一样。基蒂越仔细观察她那素不相识的朋友,她就越确信这位姑娘是如她所想像的十全十美的人物,因此也就越加急切地想要和她结识了。

两个姑娘每天要遇见好几次,而每当她们相遇的时候,基蒂的眼神就说:“你是谁你是怎样一个人你真是如我想像的那样优美的人吗可是千万不要以为,”她的眼色补充说,“我一定要和你结识,我不过是羡慕你,喜欢你罢了。”“我也喜欢你呢,你是非常、非常可爱啊。要是我有时间的话,我会更喜欢你的,”不认识的姑娘的眼色回答。基蒂确实看见她老是忙碌着:她一会把一家俄国人的小孩从浴场带回去,一会去给一个病妇拿毛毯围在身上,一会去竭力安慰易怒的病人,一会又给什么人挑选和购买喝咖啡吃的点心。

谢尔巴茨基一家到来以后没有多久,一天早晨在温泉出现了两个人,引起了大家不友好的注意。一个是高大、驼背的男子,他两手粗大,有一双纯真而又可怕的黑眼睛,身穿一件短得不合身的破大衣,一个是麻脸的、面目可爱的、穿得很坏而俗气的女人。认出他们两个都是俄国人,基蒂就已经开始在想像里构想着关于他们的美好动人的恋爱关系。但是公爵夫人从kurliste1上查出来他们就是尼古拉列文和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就向基蒂说明这个列文是怎样个坏蛋,这样,关于这两个人的一切幻想就全破灭了。与其说是由于她母亲告诉她的那些话,还不如说是由于这是康斯坦丁的哥哥,基蒂突然觉得这两个人讨厌极了。现在,这个列文,以他扭动脑袋的习惯,在她心里唤起了抑制不住的厌恶心情。

1德语:旅客簿。

她感到他那双紧盯着她的可怕的大眼睛好像表露出憎恶和嘲笑的神色,于是她极力避免遇见他。三十一

是一个阴雨的日子,雨下了整整一早上,病人们拿着伞,蜂拥到回廊里。

基蒂和她母亲,还有那位穿着在法兰克福买现成的西服昂首阔步的莫斯科的上校一道走着。他们在回廊的一边走着,竭力避开在那一边走动的列文。瓦莲卡穿着黑色衣服,戴着垂边的黑帽,陪着一个瞎眼的法国妇人从回廊那头走到这头,每当她碰见基蒂的时候,她们就交换着亲切的眼光。

“妈妈,我可以和她讲话吗”基蒂说,注视着她那不相识的朋友,而且注意到她正向矿泉走去,她们可以在那里相见。

“啊,要是你很想这样的话,我先去探听她的情况,亲自去认识她,”她母亲回答。“你看出她身上有什么地方特别呢她一定是一个陪伴人的。要是你想的话,我就去和施塔尔夫人结识一下。我本来认识她的belleseur1的,”公爵夫人补充说,傲慢地抬起头来。

1法语:弟妇。

基蒂知道,公爵夫人因为施塔尔夫人好像避免和她结识而生气。基蒂没有坚持。

“她多可爱啊”她说,望着瓦莲卡正在把杯子递给那法国妇人。“您看,一切都是多么自然和可爱啊。”

“看了你的enguents1真好笑呢,”公爵夫人说。“不,我们还是转回去吧,”她补充说,注意到列文偕同他的女人和一个德国医生正迎面走来,他高声地、愤怒地和那医生谈论着。

1法语:迷恋。

她们转身走回去的时候,忽然听见已经不是高声谈话而是叫嚷的声音。列文突然停住脚步,对医生叫嚷着,而医生也发火了。一群人围住他们看。公爵夫人和基蒂连忙退避,可是上校加入人群中去探听是怎么回事。

一会儿以后上校追上了她们。

“怎么回事呢”公爵夫人问。

“可耻呀,丢人呀”上校回答。“最怕的是在国外遇到俄国人呢。那位高大的绅士在和医生争吵,用各种话辱骂他,为了不满意他治疗的办法,他还当着他的面挥动起手杖来。简直丢人呢”

“啊,多不愉快呀”公爵夫人说。“哦,结果怎样呢”

“幸亏一位戴菌形帽子的姑娘出来调解。我想她是一位俄国姑娘,”上校说。

“deiselle瓦莲卡吧”基蒂高兴地问。

“是,是。她第一个挺身出来解围,她挽住那个男子的胳臂,把他领走了。”

“您看,妈妈,”基蒂对她母亲说。“您还奇怪我为什么那么赞美她哩。”

第二天,当基蒂注视着她那不相识的朋友的时候,她注意到瓦莲卡小姐对待列文和他的女人已像对待旁的prtégés1一样了。她走到他们面前,和他们交谈,给那位任何外语都不会说的女人当翻译。

基蒂开始更急切地恳求她母亲允许她和瓦莲卡认识。虽然好像首先要和妄自尊大的施塔尔夫人去攀交,在公爵夫人是不愉快的,但她还是探听了瓦莲卡的情况,而且知道了她的底细,使她断定这种结识益处虽少却也无害,她就亲自走近瓦莲卡,去和她结识。

挑选了这样一个时刻,她女儿到矿泉去了,瓦莲卡正站在面包店外面,公爵夫人走到她面前。

“请允许我和您认识,”她带着庄严的微笑说。“我女儿迷恋上您了,”她说。“您也许还不认得我。我是”

“那是超出相互的感情了,公爵夫人,”瓦莲卡连忙回答。

“昨天您对我们可怜的本国人真是做了好事”公爵夫人说。

瓦莲卡微微红了脸。

“我记不得了;我觉得我并没有做什么,”她说。

“可不是,您使那个列文避免了不愉快的后果。”

“是这样,sapagne2叫我,我就竭力使他安静下来;

1法语:被保护者们。

2法语:他的女伴。

他病得很重,对医生不满。我常照顾这种病人哩。”

“是的,我听说您和您姑母我想是您姑母吧施塔尔夫人一道住在孟通1。认得她的belleseur呢。”

1孟通是法国有名的疗养地。

“不,她不是我的姑母。我叫她n,但是我和她没有亲属关系;我是她抚养的,”瓦莲卡回答,又微微涨红了脸。

这话说得那么朴实,她脸上的正直坦白的表情又是那么可爱,公爵夫人这才明白了基蒂为什么那样喜欢这个瓦莲卡。

“哦,这个列文打算怎样呢”公爵夫人问。

“他快要走了,”瓦莲卡回答。

正在这时,基蒂从矿泉走回来,看见母亲和她的不相识的朋友认识了而显出喜悦的神色。

“哦,基蒂,你那么想认识lle”

“瓦莲卡,”瓦莲卡微笑着插嘴说,“大家都这样叫我。”

基蒂快乐得涨红了脸,久久地、默默地紧握着她的新朋友的手,那手没有报以紧握,只是动也不动地放在她的手里。虽然那手没有报以紧握,但是瓦莲卡小姐的脸上却闪烁着柔和的、喜悦的、虽然有几分忧愁的微笑,露出了大而美丽的牙齿。

“我也早就这样希望呢,”她说。

“但您是这样忙”

“啊,恰好相反,我一点也不忙,”瓦莲卡回答,但是就在这时,她不能不离开她的新朋友,因为两个俄国小女孩,一位病人的女儿,向她跑来。

“瓦莲卡,妈妈在叫呢”她们嚷着。

于是瓦莲卡跟着她们走了。三十二

公爵夫人所探知的关于瓦莲卡的身世和她同施塔尔夫人的关系以及施塔尔夫人本人的详情是这样的:

施塔尔夫人是一个多病而热忱的妇人,有人说是她把她丈夫折磨死的,也有人说是她丈夫行为**,而使她陷于不幸。当她和她丈夫离婚以后生下她仅有的一个小孩的时候,那小孩差不多一生下来就死掉了,施塔尔夫人的亲戚知道她多愁善感,恐怕这消息会使她送命,就用同天晚上在彼得堡同一所房子里生下的一个御厨的女儿替换了她死去的孩子。这就是瓦莲卡。施塔尔夫人后来才知道瓦莲卡不是她亲生的女儿,但是她继续抚养她,特别是因为不久以后瓦莲卡就举目无亲了。

施塔尔夫人在国外南方一直住了十多年,从来不曾离开过卧榻。有人说施塔尔夫人是以一个慈善而富于宗教心的妇人而获得她的社会地位的;又有人说她心地上一如她表现的一样,是一个极有道德的、完全为他人谋福利的人。谁也不知道她的信仰是什么天主教呢,新教呢,还是正教;但是有一个事实是无可置疑的她和一切教会和教派的最高权威都保持着亲密关系。

瓦莲卡和她经常住在国外,凡是认识施塔尔夫人的人就都认识而且喜欢lle瓦莲卡,大家都这样称呼她。

探听到这一切底细,公爵夫人觉得没有理由反对她女儿和瓦莲卡接近,况且瓦莲卡的品行和教养都是极其优良的:她的英语和法语都说得挺好,而最重要的是她传达了施塔尔夫人的话,说她因病不能和公爵夫人会晤很为抱歉。

认识了瓦莲卡以后,基蒂就越来越被她的朋友迷住了,她每天都在她身上发现新的美德。

公爵夫人听说瓦莲卡唱得好,就邀请她晚上来给她们唱歇。

“基蒂弹琴,我们有一架钢琴虽说琴不好,但是您一定会使我们得到很大的快乐,””公爵夫人说,露出她那做作的微笑,基蒂这时特别不喜欢这微笑,因为她注意到瓦莲卡并没有意思要唱歌。但是晚上瓦莲卡来了,而且带来了乐谱。

公爵夫人把玛丽亚叶夫根尼耶夫娜母女和上校也邀请了来。

瓦莲卡看见有她不认识的人在座,完全没有显出局促不安的神态,她立刻向钢琴走去。她自己不能伴奏,但她却能照歌谱唱得很好。擅长弹琴的基蒂给她伴奏。

“您有非凡的才能,”公爵夫人在瓦莲卡美妙地唱完了第一支歌曲之后对她说。

玛丽亚叶夫根尼耶夫娜母女表示了她们的感激和赞赏。

“看,”上校说,向窗外眺望,“多少听众聚拢来听您唱呀。”

在窗下确实聚集了一大群人。

“我很高兴能使你们快乐,”瓦莲卡简单地回答。

基蒂得意地望着她的朋友。她为她的才能、她的歌喉和她的容貌而倾倒,而尤其令她倾倒的是她的这种态度瓦莲卡显然不觉得她的歌唱有什么了不起,对于大家对她的赞美毫不在意;她好像只是在问:“我还要唱呢,还是够了”

“假使我是她的话,”基蒂想,“我会多么引以自豪啊我看到窗下的人群会多么高兴呀但是她却毫不动情。她唯一的愿望是不拒绝我的n,要使她快乐。她心中有什么呢是什么给了她这种超然物外的力量呢我多么想要知道这个,而且跟她学习呀”基蒂望着她的安静的面孔,这样想。公爵夫人要求瓦莲卡再唱一支歌,瓦莲卡就又唱了一支,又是那样柔婉、清晰而美妙,她直立在钢琴旁,用瘦削的、浅黑皮肤的手打着拍子。

乐谱中下一支歌曲是一首意大利歌曲,基蒂弹了序曲,回头望了瓦莲卡一眼。

“我们跳过这个吧,”瓦莲卡说,稍稍涨红了脸。

基蒂吃惊地、询问似地盯着瓦莲卡的脸。

“哦,那就下一个吧,”她连忙说,翻着歌谱,立刻明白了那个歌一定有什么隐情。

“不,”瓦莲卡微笑着回答,把手放在乐谱上。“不,我们就唱这支吧。”于是她唱得和前几支歌一样平静,一样美好。

当她唱完了的时候,大家又感谢了她,就走去喝茶了。基蒂和瓦莲卡出去走到和房子相连的小花园里。

“您联想起和那个歌有关系的往事,我说的对吗”基蒂说。“不要告诉我,”她连忙补充说,“只说对不对。”

“不,为什么不我会告诉您呢,”瓦莲卡直率地说,不等她回答,就继续说:“是的,它引起了我的回忆,那曾经是痛苦的回忆。我曾经爱过一个人,我常常唱那支歌给他听。”

基蒂睁大眼睛,默默地、感动地凝视着瓦莲卡。

“我爱他,他也爱我;但是他母亲不赞成,因此他就娶了另外一个女子。他现在住得离我们不远,我有时看到他。您没有想到我也有恋爱史吧”她说,在她的美丽的面孔上闪现了一刹那的热情火花,那火花,基蒂觉得也曾经燃烧过她自己的整个身心。

“我没有这样想吗啊,假使我是一个男子的话,我认识您以后就再也不会爱旁人了。只是我不明白,他怎么可以为了要顺着他母亲的心意就忘记您,使您不幸呢;他是无情的。”

“啊,不,他是一个很好的人,而我也没有什么不幸;相反,我幸福得很哩。哦,今晚我们不再唱了吧”她补充说,向屋子走去。

“您多好呀您多好呀”基蒂叫道,于是拦住她,和她亲吻。

“我要是能够有一点点像您就好了啊”

“您为什么要像谁呢您本来就很好啊,”瓦莲卡说,流露出温和的疲倦的微笑。

“不,我一点都不好呢。来,告诉我等一等,我们坐下来,”基蒂说,让她又在她旁边的长凳上坐下。“告诉我,想到一个男子轻视你的爱情,而且他一点也不想要难道不觉得侮辱吗”

“但是他并没有轻视我的爱情;我相信他爱我,但是他是一个孝顺的儿子”

“是的,可是假如不是为了他母亲,而是他自己这样做的呢”基蒂说,感到她泄漏了自己的秘密,而她那羞得通红的脸已经暴露了她的心事。

“假如是那样,那是他做得不对,我也就不惋惜他了,”瓦莲卡回答,显然觉察出她们谈着的已不是她,而是基蒂。

“但是那种侮辱呢”基蒂说。“那侮辱永远不能忘记,永远不能忘记的,”她说,想起在最后一次舞会上音乐停止的时候她望着弗允斯基的那种眼光。

“有什么侮辱的地方呢哦,您并没有做出什么不对的事呀”

“比不对还要坏呢是羞耻呀。”

瓦莲卡摇摇头,把手放在基蒂的手上。

“哦,有什么可羞耻的地方呢”她说。“您总不会对那冷落了您的男子说您爱他,您说了吗”

“自然没有;我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但是他明白的。不,不,神情举止,看得出来呀。我活到一百岁也不会忘记的。”

“那有什么关系呢我不明白。问题在于您现在还爱不爱他,”瓦莲卡说,她是什么话都照直说的。

“我恨他;我不能饶恕自己。”

“哦,那有什么关系呢”

“羞耻,侮辱”

“啊假使大家都像您这样**可不得了”瓦莲卡说。

“没有一个女子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这到底不是那么重要的。”

“那么,什么是重要的呢”基蒂问,带着好奇的惊异神情凝视着她的脸。

“啊,重要的事多着呢,”瓦莲卡微笑着说。

“那么,是什么样的事呢”

“啊,更重要的事还多着呢,”瓦莲卡回答,不知道怎样说才好。但是正在这时候,她们听到从窗口传来公爵夫人的声音说:

“基蒂,冷起来了披条披肩吧,要么就进屋里来。”

“真的,我该走了”瓦莲卡说,站起来。“我还得顺便到伯尔特夫人那里去一下;她要我去看她呢。”

基蒂拉着她的手,带着热烈的好奇心和恳求的神情,她的眼神问她:“是什么,是什么最重要呢,是什么给了您这样的镇静呢您知道,告诉我吧”但是瓦莲卡甚至都不明白基蒂的眼神在问她什么。她只知道她今晚还得去看伯尔特夫人,而且要在十二点钟赶回家去给妈妈预备茶。她走进屋子,收拾起乐谱,向大家道了别,就准备走。

“让我送您回家吧,”上校说。

“对啦,这样夜深您怎么可以一个人走呢”公爵夫人附和着。“无论如何,我叫帕拉沙送您。”

基蒂看出瓦莲卡听说她需要人护送几乎忍不住笑起来。

“不,我常常一个人走,决不会发生什么的,”她说,拿起帽子。于是又吻了基蒂一次,没有说出什么是重要的,她把乐谱挟在腋下,迈着精神饱满的步子走出去,消失在夏夜的薄暮里,把什么是重要的,以及是什么给了她那样使人羡慕的平静和庄严的那些秘密一同带走了。三十三

基蒂跟施塔尔夫人也认识了,这种结识,连同她对瓦莲卡的友情,不但对她发生了强大影响,而且安慰了她精神上的苦痛。她在由于这种结识而展现在她面前的一个完全新的世界中,和她的过去毫无共同之处的、崇高的、美好的世界中,从那世界的高处她可以冷静地回顾往事找到了这种安慰。它向她显示出除了基蒂一直沉湎的本能生活之外还有一种精神生活。这种生活是由宗教显示出来的,但却是这样一种宗教,它和基蒂从小所知道的宗教,在祈祷仪式上,在可以会见朋友的寡妇院1里的通宵的礼拜上,以及在同牧师背诵斯拉夫语的教文上所表现出来的宗教是毫无共同之处的。这是一种崇高的、神秘的和高尚的思想感情相联系的宗教,人不仅能够按照吩咐相信它,而且也能够热爱它。

1寡妇院是一八○三年在莫斯科和彼得堡成立的慈善机关,收容在国家机关供职至少十年的官员或阵亡军官的贫病及年迈的寡妇。

基蒂并不是从言语中探索出这一切的。施塔尔夫人同基蒂谈话,就像同一个可爱的小孩谈话一样,那使她愉快地回忆起自己的青年时代来;仅仅有一次她说起在人类的一切悲哀中,只有爱和信仰能够给与安慰,并且说照基督对于我们的怜悯看来,没有一种悲哀是微不足道的;于是她立刻转移话题,谈别的事情了。但是在施塔尔夫人的每一个举止行动、每一言谈话语、每一天国般的像基蒂所称呼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