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恋永远

第八章 这样一家人(上)

东方永懿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正午。忘了或者干脆就不知道自己究竟喝了多少,脑子里像灌满了铅一样沉重。

东方永懿勉强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只盖着一条草绿色的薄毯子,躺在沙发**。

一身天蓝色工作服的东方母在东方永懿的腿旁,只坐着沙发床的一小处边沿儿,低着头正绣十字绣。东方母手里面的这个十字绣,按东方父的说法,总结起来就一句话,“吃饱了撑的”。在班上干一天的活儿,就够呛了,回来撂下家里的盆盆罐罐,也该看一会儿电视或干脆就倒上一会儿,可偏偏耷拉着脑袋,费劲巴拉地绣这玩意儿。就为这十字绣,一对中年夫妻就不知道吵了多少回的架,吵到最后,东方母也不过总是一句“我乐意”。

这十字绣,在女孩子的手里,绣起来跟玩儿似的,但对于东方母这个年近五十的女人来说,手也不灵了,眼睛也跟不上了,绣上一会儿,就要对着图纸发一会儿呆。时间长了点儿,脖子肩膀一起疼。东方永懿也劝过几回,说这玩意儿,真喜欢的话,完全可以退了休之后,闲暇的时间多了,再绣,东方母却会瞥他一眼,说:“自己的事儿还没整明白呢!”

这时的东方母,是一面绣着,一面还打着哈欠,看样子,似乎一宿没有休息了。

东方永懿想坐起身来,身体才欠起不到半尺高,就觉得脑子里的铅倒了个个儿一般,不禁“哎呦”一声,闭着眼睛,又躺了下去。

东方母听到东方永懿的叫嚷,就放下手中的十字绣,扭过身子看了看自己的宝贝儿子,又气恼又怜爱地说:“不能喝还逞能,喝成这样子,好受呀?”

东方永懿只把眼睛睁开,看了东方母一下,就在心里说着,“好受才怪了。就是不好受,才这么喝的”,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强睁着一双布满了通红血丝的眼睛,四下里寻找。

东方母不知道东方永懿在找着什么,就一个劲儿地问什么丢了。

东方永懿发现自己现在丢了的,似乎比自己的命都重要。又拿眼睛找了好一会儿,才喃喃地像是问着东方母,又像是问着自己:“蓉儿呢?”

“蓉儿?”东方母糊涂了,老花镜后面的眼睛直盯着东方永懿,“我下班回来,就只见你这个没出息的死猪一样躺在这里,叫都叫不醒。想扶你到你屋里睡吧,你嘴里也不知道净嘟囔着什么,怎么也不动地方。怎么?蓉儿来过?她也真是的,我就说,这孩子太不懂事儿了,怎么就看着你喝这么多的酒!”

东方永懿还只顾着四下里找寻,看看,连肖蓉儿的一丝痕迹都没有,不禁又随口而出:“蓉儿没有来过吗?”

“小懿,你这是……”东方母见东方永懿如此,以为是喝酒喝坏了脑子,赶忙摘下了老花镜,把脸凑到东方永懿的脸跟前,紧张地,只盯着东方永懿装满了茫然的眼睛。

东方永懿似乎并没有觉察出母亲的担心,脑袋里还只思忖着:“难道,是一场梦?蓉儿根本就没有来过?那么,分手的事儿又是不是梦呢?如果也是的话,我干什么又要喝这么多的酒呢?我的酒是不是也是在梦里……,不,不对,喝酒是真的。那么,明明记得蓉儿是来过的,我们一起都睡在了这里。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呢?而我们究竟有没有那样?她来过的话,至少这里应该留下一些她身体的香气吧。真的就只是一场梦?如果真的是一场梦的话,这梦又始于何处,止于哪方?”

“小懿,”东方母见东方永懿的眼神越发呆滞,心更突突地跳了起来,“妈问你话呢,你别吓唬妈,你没事儿吧?”

听着母亲急切地追问,东方永懿才终于缓过神儿来:“没,没事儿。我刚才是做了个梦。蓉儿根本就没有来过,我没和蓉儿在一起。”

东方母见东方永懿的眼睛不那么呆滞了,神志也显然返转了回来,就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撂下了自己悬了半天的心,也撂下了印象里不懂事儿的肖蓉儿。

“看你昨晚把屋子糟蹋的,现在想想,都恶心。”东方母又戴上了老花镜,拿起了十字绣,一面费力地绣着,一面又接着唠叨了起来,“是不是和虞自高那小子喝的?不是妈说你,还是少和那样的人交往为好。虽然你们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但你们根本就不是一条道儿上的人。妈也知道,妈的话说多了你就烦,但你妈的话,不说句句在理儿,起码也是为你好。这个世界上,最操心你的事儿的,我敢说,就是我了。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和什么样人交往,不和什么样人交往,自己的心里面也应该有个数了。妈不是戴着有色的眼镜看人,那虞子可不是一个省油的灯。你总和他在一起,早早晚晚,非出点儿事儿不可。咱不求别的,咱只求安安稳稳地过自己的日子。咱是根本人家。别说妈世故。我和你这么说,你现在是成天和他骠在一起,好得和一个人似的,将来都结了婚生了子,关门过自己的日子的时候,我和你说,什么朋友哥们儿的,就都散了。你还是多把心思用到自己的事儿上,免得……”

东方永懿本来心底就不安宁,听母亲如此说个没完没了,不免腻歪起来,不耐烦地说:“妈!这又关人家虞子什么事?我和您说,别说虞子,什么子都没有来过!我昨晚没有和任何人在一起,我是自己把自己喝成这样的。”

“什么?”东方永懿不这么说不打紧,这么一说,话音刚落,东方母几乎是从沙发**蹦了起来,瞅着东方永懿,说:“你疯了?一个人喝那么多酒!你知道你喝了多少吗?十三瓶呀!小祖宗,你平时在家可是滴酒不沾的,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事呀?有什么事儿,赶紧告诉妈!”

东方永懿知道母亲这张嘴,说起什么来就容易唠叨得没完没了,便看也没看母亲,脸朝沙发背,翻过身去,简直没了好气地说:“没事。”

“没事,你这是干啥呀?”东方母母并没有注意东方永懿的反感,继续说到:“你姥爷的话,你都不记得了?你姥爷活着的时候经常说,这酒是好东西,可喝得多了,酒也不好了,人也不好了。好端端的,你作践自己干什么?喝这么多的酒,多耽误事儿,遭着罪不说,还耽误着班。妈不是没和你说过,你是临时工,可得注意。现在找个活儿干也不容易,可不能不当回事儿,随随便便耽误班。将来如果有机会转了正,成了国营职工,这一辈子也就不用愁什么了。”

“妈,您儿子今年都二十八了!早成人十年了!您别老拿我当孩子似的,不行吗?我的生活,我的将来,我都自己来选择,可不可以?再者说了,这都什么年代了,铁饭碗在上个世纪就给砸烂了。还是那老一套。思想和衣服是一样的,都会过时的。现在,谁本事谁挣钱,谁挣钱也谁本事!临时工怎么了?不是临时工加油干的时候了。像您和我爸可好,也不管单位的效益好不好,能不能挣着钱,就那么一个劲儿地守着那么一个国营的指标,干什么呀?”东方永懿的脸还冲着沙发背,嘟囔着。

这是东方永懿感到自己可以独立了之后,头一回在母亲跟前说这么一大篇的话。东方母听着,都愣了几下神儿。

“行啊,说你妈我唠叨,我看你这也不善啊!”东方母半认真半玩笑地说。

“有其母必有其子!”东方永懿不假思索地答到。

“你也别跟我就成天死犟死犟的。思想老了怎么了?穿旧鞋一样可以走新路!哪条法律规定着就必须跟潮流了?说到这儿,我还真要多说你两句。你就说你这左一套右一套的行头,动不动就千八百的,一季都没穿过去,就嚷嚷着过时穿不出去了。我就纳了闷儿了,现在这个潮流怎么就变得这么快!”

“总之,比您老人家想象的肯定要快得多了!”

“快,快!什么潮流不潮流的,没处对象的时候,也没见你潮流过,就从你和蓉儿处了对象,你就这样大手大脚,没个算计了!”

“好了好了,怎么又扯到这上面了?”

“我一说这个,你准保不乐意听!”

“那您就别说!有什么意思啊?扯来扯去的。”

“你呀,啥时候知道了妈的良苦用心,你这辈子,也就成了!”

“成是成了,就不知道成的是什么。”

“你个兔崽子!”

“照您的话来吧!我可能真的也就成了个兔崽子。”

“这点儿酒喝的!真出息了!平时问一句话都费劲!咱也用不着再扯那些没有用的。我还跟你说,不管你信不信,也不管你乐意不乐意听,到什么时候,这国营职工和临时工也不可能划上等号。要不,谁傻呀,脑袋削着尖儿往国营堆儿里钻?这临时工呀,你干上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在人家一说,还是个没工作的。老肖家挑你啥?还不是挑这个?总拿自己家的姑娘当宝贝蛋子似的,好吃懒做,二十好几还不乐意找活儿干,还吃着家里穿着家里的,就不说说了。你妈我在蓉儿这岁数的时候,你都满地跑了。这肖家可好,一点儿也不知道着急,拖来拖去的,两个大人也罢了,这蓉儿自己也沉得住气。女孩子的青春能有几年啊。拖到最后,黄脸婆一个,看谁还要?”

“妈!您怎么又来了?”东方永懿实在听不进去,拿毯子蒙住了头。